中國婦女纏足史譚
李榮楣
纏足為我國婦女特俗,自娘作俑,后世競效,宋、元噓其焰,明、清揚其波。地無遠邇,人無良賤,莫不以小足為美。見于民諺,詠于詩歌,衍而成風,流而為俗,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拔。清室遜位,民國告成,執政者痛心外侮,發憤圖強,改革建設,兼求并重。于是男督剪發,女促放足,以期正俗移風。剪發雖著大效,而放足終以婦女深處閨閣,無術戒絕,僅通都大邑早沐新風,遺俗略見革除耳。山西自閻錫山厲行村治后,纏足之風大衰,然他省固莫與京也。
民十七,革命軍北伐成功,改革陋俗,尤抱決心。各省禁纏之令,屢見報章;黨部開會宣傳,視為要務。馮玉祥治豫,內而所轄軍政人員之家屬,嚴令倡行放足;外而派員視察各縣放足成績,認真獎罰,幾與山西同其政譽。而陜西民政廳長鄧長耀氏之腳帶會、小腳赤腳游行、親民大會之陳列腳帶繡履,與江西南城胡縣長之小足鞋帶冢,更同為放足聲中之美談。我河北自頒布禁纏令后,各縣多成立放足委員會,禁纏工作亦一度緊張。惟以檢查及勸導不盡得法,行之者又僅為敷衍功令之粉飾,成績未甚彰著。其他各省禁纏工作,見于報章者甚少。亦見城市中一再倡行,鄉村中恐未注意及之,纏風雖衰,其俗未絕,良可慨也。
蓋婦女自失經濟中心之地位,其于家庭中之任務,一曰育子嗣,二日充服役,三曰供玩好。深閨居處,罕事交際,舊習相傳,視為當然。男子以婦女為其附屬品,僅以滿足欲望為止,固不注意其生活之苦樂也。試觀為父者,多愿子就學而不注意于女;興學育才者,多注意男校而忽視女校,皆為此種心理之鐵證。彼婦女之足,自來為達人先生所不愿談,更為里曲農眾所惡道,一任其自然演進推移,故禁纏之令雖積盈尺之紙,而禁絕之日終難早促實現也。然近日俗尚時髦,飾喜摩登,學生已不愿娶纏足之妻,富室女恐以小足為見憎之目標,每多自效時髦,放足寬履,即老媼壯婦亦漸屏弓鞋、棄復履,底取平寬,襪用機織,此殊可喜之現象也。
教育為移風變俗之大業,民眾教育尤為改進農村之利器。數年來,各省培養民教人才后先踵接,兩屆全教會議于民教均極重視。將來民教日興,民智日啟,群以纏足為戒,共愿廢除陋俗,則禁纏之工作乃完全成功。
予留意于婦女纏足之史述,肇于民十六服務豐潤中學圖書館時代。剪貼報章,搜求專著,亙數載而興未減。終以限于環境,囿于地位,厄于友朋之不廣,戔戔所得,不足以資研討、供涉獵,私心每引為憾也。惟研究婦女生活之著作本為量不多,專述纏足事類者更如鳳毛麟角,而衛道老儒、趨時名彥,各勤所嗜,并騖大謨,誰復網舊羅新,役役于婦女陋俗之記述?兼之輕女觀念蒂固未除,殊不愿搞藻揚華于大雅厭談之弓足。宣傳不廣,啟牖無方,坐使婦女解放僅限少數,放足成效未入村鄉,顧不可慨也歟?因不揣谫陋,撰為本文,篇成獺祭,材悉零儲,分類摭述,源流晰然,志予數年之勤,兼為考俗之助。幸望正其疵謬,匡其不逮,是誠禱祝馨求者矣。
一、纏足之要因
(甲)男女有別
我國最重禮教,尤嚴男女之別。古者“七歲不同席”、“叔嫂不通問”,男女裝飾制式均殊,慶吊酬酢儀態胥異。凡婦女不獨敷粉涂朱,抑且穿耳纏足。足既弓纖,行必舒遲,屣銳趾揚,一望即判。正書稗史、小說筆記,凡婦女效法男裝以利旅行者,其被人窺破行藏,多由耳孔及弓足。故婦女纏足,為最易與男性區分之點。纏足發生,或即以此。
(乙)區分貴賤
心心君《心有所開隨筆》云:“我想娘作俑纏足后,白天子之家初傳至士大夫之家,以為這是貴族女子的特權,入后貧女始漸效之。”時賢考證纏足原始,多主隋唐,然一掬三寸惟譽楊妃,初僅宮廷中如是耳。若杜牧詩中之“尺減四分”,韓詩中之“六寸膚圓”,韓愈詩中之“一婢赤腳老無齒”,村婦賤女固未盡效之也。后世雖漸普遍,而賤戶貧門,仍有禁律。《野獲編》云:“明時浙東丐戶,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石門吳震方《嶺南雜記》云:“嶺南婦女多不纏足,其或大家富室圍閣則纏之,婦婢俱赤腳行市中,至人家則袖中出鞋穿之,出門即脫置袖中。女婢有四十五十無夫家者。下等之家,女子纏足則皆詬厲之,以為良賤之別。”用纏足以分貴賤,其原因甚為明顯。
(丙)保持種族特風
堅守本族風俗,為我漢族特性,即旅食異國亦多不肯變更。歐美人謂中國人最難同化,殆為確評。即元、清以異族入主中國,挾其帝王之尊,變俗必易。然一考纏足變遷,元、清兩代更趨極峰,滿、蒙兩族匪特未能禁絕,且流傳更熾。與漢族通婚媾,亦喜效摹。滿清晚年,謂大足為“旗裝”,小足為“漢裝”。雖無拒與異族同化之明文,而一般漢民實寓以小足與異族區別之心理。
(丁)取悅男子
“女為悅己者容”。試讀“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之詩,則知婦女對美之修飾,莫不以丈夫意旨為取舍。詩意描寫,可謂深刻。后世楚宮之腰、漢宮之髻、楊妃娘之纏足,亦無非基此心理而成。纏足以博愛憐玩弄,見于民謠,詠于詩詞,載于史傳。李漁謂為“日間之憐惜,夜間之撫摩”,方絢更擴其用為“掌上、肩上、千秋板上”、“被中、燈中、雪中”、“簾下、屏下、籬下”,楊鐵崖至脫纏足纖小之舞女小履載盞行酒。蘇子瞻詞謂:“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明皇自蜀歸,作《楊妃所遺羅襪銘》,有“窄窄弓弓,手中弄新月”之句。李后主令宮嬪娘“以帛繞腳”,纖小“作新月狀,素襪舞云中”。男性有玩弄小足之人欲要求,女性為歡慰男性欲望,自不惜雕斫肢體以順其意旨,故謂纏足為取悅男子,其理尤彰明也。
(戊)約束女性
男性既擁有社會上最優越之地位,以婦女為附屬品,利其深處閨中以為己用,而不愿其奔馳外界,勞其系念。《女兒經》云:“為甚事,纏了足?不是好看如弓曲,恐他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清苑歌謠》有言:“裹上腳,裹上腳,大門以外不許你走一匝。”婦女纏足之后,足小艱行,惟有靜處深閨,以成內助之實,故纏足乃約束女性之絕好方策。
(己)易守貞操
婦女守貞,為我國禮教上最重之點。故雖男女七歲不同席,叔嫂不通問,猶恐有不周至。元伊世珍《瑯記》中卷載:“木壽問于母曰:‘富貴家女子必纏足,何也?’其母曰:‘吾聞之,圣人重女,而不使之輕舉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過閨閾之中,欲出則有帷車之載,是無事于足者也。圣人如此防閑,而后世猶有桑中之行,臨邛之奔。’”小足則不良于行,而艱于外出,古人用以防隔內外,男女不使相近,皆保守女貞之心理也。
(庚)利于婚配
纏足之苦為母者身所親受,而不憚煩累竭力為女纏者,以男性用此為擇偶標準,有以促成之也。闊斧《記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飾》有言:“說媒的媒人,皆以天足女子無人聘娶,甚且老大多無問名者,實受天足之影響。故有女之家,無論品貌如何,先將兩支腳裹得齊齊整整,方不致誤在家中。”浙江余姚歌謠:“一個大腳嫂,抬來抬去沒人要。”足不小則問字無人,此實纏足最大原因。《婦女雜志》李一粟言:“男尊女卑的觀念既然像鐵桶般在人們的心坎中鑄就著,于是女子便為人所玩視,即自己的父母,也深信女兒確是一種貨物。為了及早嫁掉,所以橫心直腸地替她死纏活裹,使成為纖纖的小腳。因為做父母的要是能夠把女兒纏起纖小的腳,無論如何是不怕沒人要的。”父母生女,多抱憎心。生男而曰弄璋,生女而曰弄瓦;產男則寢之床,產女則寢之地,晉、閩遺俗且有溺女之風。欲女不速嫁,則不惜失父母之愛,忍心為之纏足以達目的。諺有“疼兒不疼學,疼女不疼腳”之語,皆利于婚配之念致之然也。
二、纏足之方法
(甲)纏足年齡
鄉俗幼女五歲或七歲,為母者即為易制銳端之履,召女纏足,以此時足骨脆弱,纏束易小也。若年歲較長,不獨骨硬難小,女之受折磨亦且倍之。朱善芳所作《纏足和解放的方法》有言:“大多在生后五歲到八歲的時候,小兒剛能完全步行的時期,做母親的便施行這種手術了。上流社會的人家,在四歲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康有為《請禁婦女裹足折》云:“……乃乳哺甫離,髫發未燥,筋肉未長,骨節未堅,而橫縶弱足,嚴與裹纏。”《戒纏足歌》:“五齡女子吞聲哭,哭向床前問慈母:母親愛兒似孩提,何縛兒足如縛雞?”林琴南《小腳婦》詩:“五歲六歲才勝衣,阿娘做履命纏足。”鄭觀應《盛世危言·女教》篇:“婦女纏足……或四、五歲,或七、八歲,嚴詞厲色,凌逼百端,必使骨斷筋摧。”闊斧《記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飾》有云:“大凡女子生下已到七歲,便將雙足裹起。”綜觀各地所傳、賢哲所記,纏足年齡最早為四歲,最遲為八歲。著手時期,幾于各地皆然。至纏成時期,殊無記載。惟一般鄉里,女子十二歲左右,為母者僅督令童女自纏,不復親為纏裹,度由五六歲至十一二歲,經五六載之久,當可成功。若嚴于纏裹之母,自初纏歷一二載,即能使女足纖彎中式,但不多見。
(乙)纏足手術
纏足雖為母者待女之虐政,然纏裹得法,亦能早慶成功,使為女者少受折磨之苦,此中似有手術優劣之分焉。普通手術,以數尺長布帶,寬約二寸許,長約三四尺,加于女足,層層纏束。朱善芳《纏足和解放的方法》一文述之尤詳:“纏足的方法,我們所目睹的,是用一條很長的布帶,把足緊緊纏縛,或者穿很小的鞋子,……把跟骨和足尖端的距離短縮,足的長徑縮小,把足趾屈曲壓迫到足心的下面,……全足成弓狀。”若李汝珍《鏡花緣》述林之洋被纏足一段,尤令人讀之如身臨其境,其言曰:“……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不獨纏時用力,且復助以密縫,蓋使不稍松弛,以期成功。然亦有緊纏之后,以仄帶扎繞成螺旋形者,其緊度當較密縫為過之。顧足肉非以緊纏而小,必經爛潰而消。梁任公《新民叢報》云:“骨節折落,皮肉潰脫,創傷充斥,膿血狼藉。”《鏡花緣》謂:“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可見足小,非足肉爛去不可。至為母者欲圖速成,甚有設法使足肉潰爛者。闊斧《記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飾》云:“將雙足裹起,硬將腳上肉爛掉。
有以磁瓦存心刺破,使其潰爛,一種殘酷之刑,令人目不忍睹。……無論慈母怎樣疼愛自己閨女,惟對于裹腳,決無憐惜痛苦者。”
于此以知,為母者對女纏足之手術,除以布緊束,以帶嚴扎,更有以磁瓦刺破足肉促其潰爛者。惟此種究系少數,普通皆勤纏嚴束而已。但人力所施,多厭其遲,足肉雖潰而骨硬亦為纖小之梗。講求骨軟,則惟乞靈于藥力。吾人試閱《鏡花緣》所述:“林子洋兩只金蓮,被眾宮娥今日也纏,明日也纏,并用藥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凹段。”年逾而立之林之洋,骨硬可知,以藥水之功,未半月而腳面彎曲。即如康有為《請禁婦女裹足折》亦盲:“童女苦之,旦旦啼哭,或加藥水,日夕熏然,窄襪小鞋,夜宿不解。”此藥水有云系猴骨湯者。用猴骨煎湯,日日熏洗,骨自軟脆,易于屈折緊束,纏成后不獨纖小,且極平正。予有友系山西大同縣者,伊述及當地婦女以足小名揚天下者,固由俗尚如此,家家竟求女足之纖,實亦由藥力之佐助而成功。幼女纏足之時,以初宰羊血浸浴女足,浸浴一二小時,凈水濯去血痕,為母者即與嚴纏緊縛。足為羊血所浸,骨軟筋綿,易于彎小,時以浸浴,可使纖小從意。
但藥力究屬輔品,其足小固仍在纏之以嚴,持之以恒也。至幼女纏足,逐日均在何時,書無詳載。鄉里所聞,家庭所見,以早起即纏著為多,早膳后再纏者次之。福建同安民謠有云“天光起來就纏足,纏得污穢滿床褥”之句,可證早起纏足,南北同風。據鄉媼所談:“早起血脈尚靜,緊纏減痛,且易纖小。至膳后,因幼女離榻玩嬉,足血活躍,纏之倍痛。”又鄉媼所談:“幼女初受纏刑,為母者僅求足肉稍軟,趾骨屈曲,工作尚弛,痛苦未大。迨半載后,趾骨漸曲,肉漸潰,正大展手術之時。茍憫女痛苦,徐與約束,骨漸硬則求小頗難。故幼女如何感痛,亦無須顧及,骨愈曲愈緊纏使折,肉愈潰愈嚴縛促腐。至骨趾深折,積腐流去,能御弓履,而母識始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