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國家、關系天下的弊病,不是別的,皆因女子纏足,天下男子的聰明慢慢就會閉塞起來,德行慢慢就會喪壞起來,國家慢慢也就閉塞喪壞起來。這又沒得別樣的緣故,大凡人的聰明德行,全靠小的時候慢慢的教導指點。小時候教導得好,大來自然不做不好的事;小時候指點得到,大來自然容易明白事情。古人說的“十年出就外傅”,是要十歲以后,才出去找老師教。十歲以前,當父親的多半有事在外,全靠母親在家遇事教導指點。所以人的第二期教育,是學堂里先生的責任;第一期教育,全是當母親的責任。如今的女子,七八歲以前還有讀書的,十歲以后因為纏了足,行動不便,就不好上書房了。從此天天關在屋里,世界上的事一點也不明白,聰明就會一天一天閉塞起來。又因行動不便,把女人本分當做做飯、洗衣裳的事,一概也交與別人。越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越發享安逸,實在是腳小不能勞苦。安逸久了,自然驕奢,德行越壞。等到嫁與人家養了兒子,母親先是沒聰明、沒德行的,拿什么來教導兒子、指點兒子?小的時候聽的沒見識的話,看的沒道理的事,既已弄慣脾氣,大來如何會聰明?如何會有德行?就有好老師,也難得變化他的氣質。一層傳一層,傳到如今舉眼一看,十之八九,論身體既是薄弱可憐了,論知識也都是糊涂,論德行也都是荒唐。我們既已糊涂荒唐,外人自然看我們不起,要欺侮我們。你們要知道,凡說某國聰明上等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聰明的緣故;凡說某國德行好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有德行的緣故。我們中國有第一期教育責任的母親,既已不行,你們須知國家本是眾人湊成的,百姓不強,朝廷雖如何整頓鼓勵,想把天下弄強,譬如一只柱頭撐不起要倒的大屋,那是斷斷不行的。所以如今要想把中國強起來,必先把百姓強起來;要想把將來的百姓強起來,必先把養將來百姓的母親、現在的女兒強起來。所以纏足的事,看起來很不要緊,國家所以要干涉的緣故,皆由女子纏足,就會把一國的男子、天下的事情弄弱了。……
至于關于一身的弊病,沒有別的,凡是東西,都有一種自然發生的天性。如今有根未長大的樹子,忽然不長,人人都覺可憐。如系有人用法子把他箍倒,不叫他長,人定說這個人沒良心。人的骨子不比樹子,自己的女兒不比外人,卻是忍心想些法子,把他箍小。你說父母不愛女兒?卻是女兒害一個小病,受一個小傷,父母心里馬上驚慌起來。單單纏足的時候,這個病苦百倍于小病小傷,假如女兒受不得痛苦,說要解放,父母還要打他罵他,還要加他的罪名,說他不愛好。女兒怕纏足的光景,纏足時號呼輾轉的光景,你們當父母的都是看見的,本署督部堂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總而言之,說到女兒一身,只算自己不幸,當中國女兒,說到父母身上,只算眾人做慣中國沒良心的父母。這就是關系一身的大弊病。
那個不是中國的百姓?都應該想想前三樣國家、眾人的大關系。那個不是當女兒的父母?都應該想想后一樣一身的大關系。幾樣關系明白了,還要怕難于對親。這好比俗說的:“老牛過路看不見,虱子過路卻看見了。”說到難于對親這個念頭,第一無廉恥,第二無知識。何以叫無廉恥?當父母的豈不說女兒腳大怕丈夫不喜歡?卻不曉得以小腳求媚于人,乃是娼優下賤的思想。世間喜小腳的,必是輕薄無行的男子,人有女兒就不該許給他。那不輕薄的就愛才能德行,當父母的不愁女兒沒才能德行,不好許與有出息的;反愁腳不小,不滿輕薄男子的意想,這豈不是沒廉恥的念頭嗎?何以叫無知識?當父母的總說人人都纏足,我家不纏不合風氣。卻不曉如今既奉上諭禁止纏足,有見識的、有良心的,又都人人曉得纏足的弊病,自然是不纏足的一天比一天多,何愁不好嫁人?也許有那無見識、無良心的依舊纏足,此等人家又何必把自己好好女兒許給他?說到這個地步,還怕不合風氣,這豈不是無知識嗎?
還有一等糊涂的,說是學洋人。豈不曉得古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時候本沒說纏足,本朝家里也是不纏足。遠不說學古時圣王的好風氣,近不說守本朝皇上的好規矩,反說是學洋人,這又是尤其無知識的話了。本署督部堂也是中國之一人,又蒙國家恩典管一省的事,天天聽見人說我們軟弱,罵我們糊涂荒唐,笑我們無用,因此一天一天欺侮我們起來。每每看著、聽著、受著,實在不堪,細想其故,多半由于女子纏足。又奉上諭,叫天下不纏足。所以不怕厭煩,敬把上諭里頭的思想、纏足的弊病,詳細一一講與你們聽聽。你們當百姓的真愿永遠軟弱、永遠糊涂荒唐、永遠無用,當父母的真愿永遠無良心、無廉恥,這就沒法了。如果不然,本署督部堂愿意你們先字字按著想,再按著行,這就是國家之福,一切男子、女子之福了。如有不認得字的,就望你們認得字的說與他們聽。如有沒見識的,就是上諭說的,全是當紳士的責任,要望明白人先做與他們看樣子了。為此明白示諭通省官紳士民一體知悉,切切此諭。
遷安、遵化天足會序李增歲壬寅五月,李增既歸自山東,奔走里墟,省問親故。蓋當庚子大創之后,尚有未靜性焉。乃潛然而悲,悲吾遵化。雖累萬言不足書,而不能變習俗以為自強之計,則其一也。其友人遷安孟君松樵,聞其歸也,徒步來訪,相與縱談時局,欷慷慨。反復于吾國存亡之故者,亦累萬言不足書;而吾國不能變習俗以為自強之計,則亦三致意焉。乃言曰:“吾子殷憂焦思,空言無補,則盍辦實事矣?吾方創天足會于遷安、遵化,敢請于一言以敘吾意。”李增乃敬告遷安、遵化之君子曰:嗚呼!吾國有習非成是,不可解者三事:最古莫若纏足,次八股,次鴉片。八股已廢棄,纏足一事,亦奉旨令官紳勸諭禁止,而至今無一人昌言改革者,豈不以幃房猥瑣,無與遠大哉?不知國之危也,則必有其弊政以為之緣;種之弱也,則必有其弊俗以為之累。不審乎此,而摧陷廓清之,其于自強之道猶未也。夫吾國號稱四萬萬人,因纏足而癱瘓者,不下兩萬萬人。楚毒同類,以為風尚,天下可怪之端,未有過于此也。然竟習焉不察,安之若素。當丙丁之際,海上不纏足之會起,北方學者妄用訾議。吾不敢譏其淺見,然彼等之腦識,其以婦女為玩好之物,又惑于扶陽抑陰之說,則斷斷矣。
夫比年以來,歐風東被,人多知外事者。茍當廣座之上,舉泰西之束腰、非洲之壓首以相告,則群將非笑之矣。何乃明于人而暗于我,知有腰與首而不知有足?笑人玩好之為非禮,而忘我玩好之干天和,則何說之詞矣?且吾國士夫,動曰古代。夫妻者,齊也,古有明訓。以奉祭祀、纘宗桃之人,而視為玩物,取供淫褻,豈經義乎?抑三代制也?今縱不能男女平權以與西方媲美,奈何以廢疾為容悅也?匪有此也。方今亞、歐同游,男女雜處,人則肢全體具紛然而來前,我乃以刑余臏刖之人廁乎其間,微論矯揉造作為非天理,相形見絀之際,寧不自慚形穢耶?夫其裝飾以為美觀者,或僅如脂粉之涂澤、發髻之明靚、衣服之麗都,則亦置之而已。纏足則狼藉其血肉也,戕賊其身體也。雕題鑿齒,無此兇殘;斷發文身,遜其妖妄。坐是婦職不能修,家事不能理,羸荏弱以終其身,而兩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氣不足,生子亦不能壯,則尤弱種之元點也。今試與歐人遇,彼則長佼壯大,膚革充盈,我則有若菜色。雖黃、白種類不同,毋亦有生之初不足于母歟?抑彼之壯佼長大,若是其勝吾?彼中深識之士,尚以人種日下為憂,體操、衛生,凡可以強其種者,靡不務焉。我乃優焉游焉,長此終古,以神明之胄裔,憔瘁滅縮,不惟不恤之,抑且好之。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則莫不以纏足為事。四德之外,繼以雙翹;中饋之主,乃求下達。
嗚呼!父母之于子,自保抱攜持以至成立,無不誠心愛之者,天性然也。茍其子呻吟痛楚,苦不自勝,度其父母見之,必將憂勞哀憫,不可自已,而不能為其恝也。今乃無罪而刖之,自六、七歲時即歷受慘酷,拘攣束縛,膿血淋漓。毛里至愛,化為獄吏之尊;閨闥何地,乃極請室之辱,吁其過矣!然且舉國從風,相率效尤,茍生女子,則必以纖小其足為事。父母施之不為虐,兒女受之不為戚,鄰里見之不為怪。茍不如是,則反駭詫驚異,加以姍笑,而吾國二萬萬婦女,遂成無足之人矣!當其幼也,號啕輾轉,無疾而呻;及其長也,躑躅卻前,循墻而走。而彼賤丈夫之于妻也,亦不厭跋蹇焉,以足體之纖巨,為婦德之純疵。吾誠不知纏足之習,起于何時。然吾聞前代教坊女子,取以媚人者,有是事焉。而試執一人曰:“汝何娼妓汝妻?”則勃然怒矣,不惟怒,且奮拳相擊矣。然彼怒者、擊者,則實以娼妓之美美其妻,茍不逮焉,則未有式好無尤者也。昔《國聞報》刊一詩曰:“只可幃房供瀆。”又曰:“酷刑何苦自操刀。”吾嘗愛誦之,而有味乎其言。每遇儕輩,輒陳斯義。又以歐美之國,以不纏足之故,有一人則得一人之用;吾國以纏足之故,有兩人則失一人之用。即此事與入較,已在不足之數矣。況乎纏足不變,則女學不興;女學不興,則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則國勢不昌。其牽連而為害者,未有艾也。然聞者大都漫應之,而無動于中,豈所謂大惑不解者歟?
嗚呼!人縱不愛其國,無不愛其妻女者。汝有妻,汝自斫之;汝有女,汝自戕之。彼歐人者鷹瞵鶚視,仇待異種,方日蘄我之陵夷澌滅,以快其吞噬之私,則是我隱承其意旨以自殘而俟之也。茍因循不變,將見數十年后舉國病廢,吾四百兆之黃種直牛馬而已,奴隸而已!嗚呼,何其酷也!且吾國動言尊王矣,茍此纏足之惡習為朝廷憲典,遵而行之,莫敢自異,則亦已矣,而世祖入關之初,則已下令國中,婦女有纏足者罪其家長,王章赫赫,咸與維新。近又奉朝旨,使各省官紳勸諭禁止。然則吾二萬萬婦女,仍不釋此羈絆以任天足自然,則是違詔旨。發膚身體,受之父母,莫敢毀傷。吾之子女,是吾身之續也;吾身不敢毀傷,乃毀傷其子女,則是失孝道。女誡不守,婦工不勤,惟桎其兩足以為詭異之狀,則是害于風俗人心,而乃沿為成例,牢不可破,遷流至千百年而不知返,害人至二百兆而不知痛。嗚呼!我國民,我遷安、遵化君子,茍以我言為過當、為深文,則姑置之不論;獨何忍于歐亞交通之時,人皆矯捷,我獨蹶痿,而使禹域神洲之廣淪為一大醫院也?雖然,無人倡之,莫謂寡和。
今與國人言改革,似稍稍入矣。孟君松樵,熱心愛國人也。乃因勢而利導之,上奉朝旨,下哀惡俗,糾合同志數十人,相戒不纏足。將冀我遷、遵宏達士夫,推廣此義,同革澆風。凡吾不纏足之人,皆本身作則,以期默化潛移之效,則起中國一千余年之痼疾,救北直數百萬之婦女,猶反手耳。獨惜不肖以事走齊魯,不能躬襄盛舉,以分孟君之勞,律以國民之義,是謂不盡天職。雖然,孟君愛遷安、愛遵化,增亦愛遷安、愛遵化。賢者盡其力,不賢者盡其言。諸父老兄弟、邦人諸友,其有聞而興起者乎?則增所禱祝企盼以愿見之者也。謹序。
林琴南戒纏足詩(一)小腳婦,誰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許。下輕上重怕風吹,一步艱難如萬里。左靠媽媽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問君此腳纏何時?奈何負痛無了期?婦言:儂不知,五歲六歲才勝衣。阿娘做履命纏足,指兒尖尖腰兒曲。號天叫地娘不聞,宵宵痛楚五更哭。床頭呼阿娘:“女兒疾病娘痛傷,女兒顛跌娘驚惶。女今腳痛入骨髓,兒自凄涼娘弗忙。”阿娘轉笑慰嬌女:“阿娘少時亦如汝,但求腳小出入前,娘破工夫為汝纏。”豈知纏得腳兒小,筋骨不舒食量少。無數芳年從落花,一坯小墓聞啼鳥。
(二)破屋明斜陽,中有賢婦如孟光。搬柴做飯長日忙,十步九息神沮傷。試問何為腳不良?婦看腳,淚暗落,思來總悔當時錯。六七年前住江邊,暴來大水聲轟天。良人負販夜不返,嬌兒嬌女都酣眠。左抱兒,右抱女,娘今與汝歸何所?阿娘腳小被水搖,看看母子墮春潮。世上無如小腳慘,至今思之猶破膽。年來移此居傍城,噎嘻火鳥檐間鳴。鄰火陡發神魂驚,赤腳拋履路上行。指既破,跟復裂,足心染上杜鵑血。奉勸人間足莫纏,人間父母心如鐵,聽儂訴苦心應折。(三)敵騎來,敵騎來,土賊乘勢吹風埃,逃兵敗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殺,一鄉逃亡十七八。東鄰婦健赤雙足,抱兒夜入南山谷。釜在背,米在囊,藍布包頭男子裝,賊來不見身幸藏。西家盈盈人似玉,腳小難行抱頭哭。哭聲未歇賊已臨,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難行殆至此,牽連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實堪嗟,偏言步步生蓮花。鴛鴦履,芙蓉絳,仙樣亭亭受一刀。些些道理說不曉,爭愛女兒纏足小,待得賊來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