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代巡青年進(jìn)士，明如鏡鑒，清若冰壺。任事精勤，秋毫必察。刑罰嚴(yán)簡(jiǎn)，纖微必燭。每問刑，焚香告天，獄無冤枉，屢出無辜。此老三告不準(zhǔn)，見不勝哀泣，意必有冤，即準(zhǔn)其狀，發(fā)本府候?qū)彙４驳礁迦蘸笮信凭袑彛{(diào)縣原案人犯，俱齊。唱名過后，見學(xué)禮人物俊雅，似非惡人，乃厲聲呼學(xué)禮曰：“爾既讀書，安為不法？重責(zé)四十。”學(xué)禮曰：“容訴。小人委實(shí)冤枉。春間與師就館，魁邀入飲。清明回家，特踵門而謝。豈知魁不在家，小人揚(yáng)聲呼魁，自廳至堂，只見婦死于地，不知所以。驚駭忙出，馳馬而回。既欲行奸，必不騎馬；系馬于門，必不殺人。章八苦證小人進(jìn)魁家半日才出，此乃買囑屈陷，望老爺高抬明鏡，照破苦冤。”章八曰：“此事是的。小人在后山砍柴，見學(xué)禮進(jìn)魁家半日才出，并未有他人到彼家。”代巡見此人狀貌不善，乃怒問曰：“其婦被殺，必會(huì)喊叫。爾在山逼近，豈不知之？”章八曰：“小人知叫。”代巡曰：“既知喊叫，胡不進(jìn)看，何待鄧魁來投才說？此言難憑。”章八詞窮，無言可答。代巡正在狐疑，適有一烏鴉飛入臺(tái)前，三匝而鳴，向章八頭上一啄而去。眾皆驚異。代巡厲聲曰：“殺喻氏擄財(cái)貨是你這賊，安可證陷他人？重打四十，依直招承。”不認(rèn)，令挾起，敲狼頭一百。又不招，又令重挾。熬刑不過，乃招曰：“是小人強(qiáng)奸不從，恐言于夫，故殺之。”代巡曰：“既是你殺，惡陷學(xué)禮？”章八曰：“偶學(xué)禮過門，入其家；小人尚在后山，沿山奔回。是不合強(qiáng)證，屈陷學(xué)禮。此亦天理不肯，今遇爺爺青天，自分償命。”代巡追其釵服，不認(rèn)；又令挾起，乃招曰：“釵盡用去，衣服尚存。”即差嚴(yán)完、呂范挾同鄧魁到其家，搜出原衣十余件，魁認(rèn)明。代巡斷曰：

喻氏被殺，情固可矜；學(xué)禮遭刑，苦猶可憫，非有司罪歟！其章八身行大惡，嫁禍東吳，雖寸斬不足以謝天下；然烏鴉飛啄可稽，在天理不容漏網(wǎng)；憲臺(tái)法眼難瞞，在王法安容橫暴！填命有條，斬首示眾。學(xué)禮無干，省發(fā)還家之例；鄧魁不合，誣告死罪之刑。喻氏貞節(jié)，雖死不從，合旌其門，以風(fēng)天下。

予按：此斷非素行動(dòng)神明，誠(chéng)心格物類者能乎？陳公一見學(xué)禮豐姿，知非其罪。況烏鴉之報(bào)，一鞫便明，王法昭矣！旌貞節(jié)，裁強(qiáng)暴，民風(fēng)可挽，時(shí)俗可回，足稱明于折獄者矣！

劉縣尹訪出謀殺夫

桂林府興安縣西街富清，縫皮為業(yè)，年行伍十，妻陳氏少艾，淫濫無子。清撫兄子維德養(yǎng)老，長(zhǎng)娶許氏，貌頗嬌嬈。有靈川縣二人來興安樹，一名萊子龍，一名張子秀，與清有舊好，遂寄宿焉。日久愈厚，二人拜清為契父母，出入無忌，視若至親。子龍與陳氏通焉，既而子秀皆有。

一日清叔侄往鄉(xiāng)縫皮，子龍與陳氏正在云雨，被媳撞見。陳氏曰：“今日被此婦撞見不便，莫若污之，以塞其口。”清叔侄至夜未回，許氏獨(dú)宿。子龍往，開許氏房門。許氏正在夢(mèng)寐，龍上床抱奸，手足無措，喊叫不從。陳氏入房，以手掩其口，助之恣行云雨。許氏壓（迫）于不得已，遂納寢焉。子秀亦與陳氏就寢。由是二人輪宿，子龍宿姑，子秀宿媳；子龍宿媳，子秀宿姑。清叔侄出外日多，居家日少，如是者一年有余，四人意甚綢繆。不意為清所覺，欲執(zhí)未獲。

子龍二人與陳氏曰：“老狗已知，莫若陰謀殺之，免貽后悔。”陳氏曰：“不可。我你行事，只要縝密些。彼獲不到，無奈你何！”叔侄鄉(xiāng)回?cái)?shù)日，清謂維德曰：“今八月矣，家家收有新谷。今日初一不好去，明日早起，同往各處，去討些谷回家用。”次日早與侄同出，二處分行。清往石坊略近，維德往新坑稍遠(yuǎn)。清帳先完，次日午后即回。行至中途，突遇子龍二人，樹回家。望見清來，交頭附耳：“前計(jì)可行。”近前問曰：“契父回了？包裹雨傘，我等負(fù)荷。”行至一僻地山中，天色傍晚，二人扯清進(jìn)一深源，清心慌大喊，并無人至。子秀一手扭住，子龍于腰間取出小斧一張，向頭一劈即死。乃被腦骨陷住，取斧不出。倏忽風(fēng)動(dòng)竹聲，疑是人來，忙推尸首，連斧丟入蓮塘。恐尸浮出，將大石壓倒。

二人即回，自謂得志，言于陳。陳氏聞得此語(yǔ)，心肝俱裂，乃曰：“事既成矣，切不可令媳婦知之，恐彼言語(yǔ)不謹(jǐn)，反自招禍。”皆曰：“此言誠(chéng)是。”陳氏曰：“倘維德回尋叔父，將如之何？”子秀曰：“我有一計(jì)，你若肯來，管取無事。”陳氏曰：“計(jì)將安出？”子秀曰：“維德回來，你先問他。如曰不見，即結(jié)送官，謀死叔父，若問死罪，移回我家，豈不快哉！”陳氏、子龍?jiān)唬骸按擞?jì)甚妙，可依計(jì)行。”初六日，維德回到家中。陳氏問之曰：“叔何不歸？”維德愕然曰：“我昨在石坊住，欲邀叔同回，皆說初三日下午已回。”陳氏變色，扭結(jié)投鄰里鎖住，自往擊鼓。縣主升堂，陳氏具狀告于縣曰：

告狀婦陳氏，告為叛殺事。叛侄富維德，三歲失父。夫因無子，養(yǎng)育成人，長(zhǎng)婚許氏。殊惡漂蕩傾家，叔屢痛責(zé)成仇，于本月初二早，叔侄往鄉(xiāng)討帳。豈料惡侄中途謀死，丟尸，白日黑天，哀爺嚴(yán)鞫，究骸正法。哀告。

縣主劉仕毅，蒞治清明，刑罰不茍。見此狀即準(zhǔn)，差汪勝、李標(biāo)即刻拿到。鄰佑肖華、里長(zhǎng)徐福一起押選。縣主曰：“爾叔自幼撫養(yǎng)，安敢負(fù)恩謀死？尸在何方，從實(shí)招來！”維德曰：“當(dāng)日小人與叔同出，半路分行。小人往新坑，叔往石坊。叔帳先完，次日即回。昨日小人又到石坊，邀叔同歸，眾皆曰已回三日，可拘面證。小人自幼叨叔嬸厚恩，撫養(yǎng)娶婦，視如親子。常思回報(bào)未能，安忍殺死？乞爺細(xì)審詳察。”陳氏曰：“此子不肖，漂蕩家貲，嗔叔阻責(zé)，故行殺死。乞爺爺嚴(yán)刑拷鞫，追尸殮葬，斷填叔命。”縣主調(diào)肖華上平臺(tái)下問曰：“維德素行何如？”華曰：“維德素行端莊，毫不孟浪。事叔如父。漂蕩嗔責(zé)，小人不敢偏屈。”縣主令華跪下一傍。又調(diào)徐福低聲問曰：“維德素行端否？”徐福所答，默合華言。福欲言，縣主喝止。乃佯怒曰：“爾二人受維德買囑，本該各責(zé)二十，看你老面（疑有缺文）。”縣主知非維德，沉吟半晌，心生一計(jì)，喝將維德重打。打至二十，喝止。即釘長(zhǎng)板，乃曰：“限爾三日，令人尋尸還葬。”令牢子收監(jiān)，發(fā)陳氏還家。陳氏叩頭謝曰：“青天爺爺神見，愿萬(wàn)代公侯。”喜不自勝，回至家中。

縣主退堂，候至更深，微服而出，呼門子隨行。徑出南街，聞?dòng)腥嗽疲骸皠斖陆悦鳎唤袢胀髑S德處多矣！”又轉(zhuǎn)西街，一路皆然，并無異議。縣主乃問門子曰：“維德家在何處？”門子曰：“前面就是。”二人直至門首，各家睡靜，惟陳氏家尚有燈光，縣主于壁隙窺之，但兩男兩女，共席以飲酒。子龍笑曰：“非我妙計(jì)，焉有今日？”眾皆笑樂，惟許氏不悅曰：“好，你便這等快樂；虧了我夫，無辜受刑，你心安乎？”子龍?jiān)唬骸爸灰夷愕瞄L(zhǎng)久享此快樂，管他則甚！大家飲一大杯，趁早好去行些樂。”陳氏曰：“人道劉爺明，今日問我這事，不見高處。被我三言四語(yǔ)，就問維德成獄。”子龍?jiān)唬骸伴e話休說。”乃抱住許氏：“你今日這等不悅，我與你在此樂一樂，為你解憂。”許氏口中不言，心中怒起，乃曰：“人頭人面，眾人燈前，何可干此？”陳氏曰：“老爺限三日后追尸還葬，你放得停當(dāng)否？”二人曰：“丟在蓮塘深處，將大石壓住，不久即爛。”陳氏曰：“這等便好。”再飲大杯，撤去碗盞。子秀問許氏曰：“事齊乎，事楚乎？”氏不答。二人爭(zhēng)宿，陳氏曰：“休爭(zhēng)。闊開床，四人共睡，盤桓而樂，豈不美乎？”皆曰：“善。”遂同床而睡，極盡人間之樂。

豈知禍起簫墻！縣主大怒回衙，令門子擊鼓點(diǎn)兵，眾人莫知所以。兵齊乘轎，親抵維德家，將前后圍定，將前門沖開。子秀二人，不知風(fēng)從何起，見舉目官兵，遂向后走，被后面官兵擒住，并捉男婦四人回衙。每責(zé)三十，扭鎖收監(jiān)。

次早出堂，先取維德出監(jiān)，問曰：“你去石坊，路上有蓮塘否？”維德思忖良久，曰：“只有中山有一丘，蓮塘在里面深源山下。”即開維德扭鎖，令之引路。差皂快二十余人，親自乘轎，直至其地，果然人跡罕到。維德曰：“蓮塘在此。”縣主曰：“爾叔尸在此塘內(nèi)。”維德一聞大哭，跳下塘中。縣主又令壯丁二人，下去同尋。直至中間，得一大石，果有尸首壓于石下。取之得起，抬上岸來。見頭骨帶一小斧，取之洗開，見斧上鑿有“子龍”二字。奉上縣主。縣主問曰：“此誰(shuí)名也？”維德曰：“是老爺昨夜所捉之人名也。”又問曰：“二人與你家何等親？”維德曰：“是叔之契子也。”遂驗(yàn)明傷處，轉(zhuǎn)縣取出男婦四人，喝將子龍、子秀各打四十，令招承。不認(rèn)，乃丟斧下來：“此是誰(shuí)的？”二人心慌，默無一言，喝令挾起。二人面面相覷，刑苦難禁，乃招曰：“小人與陳氏有奸，被彼覺察，恐有后禍，故爾殺之。”縣主曰：“爾既覺察奸情為禍，豈不知?dú)⑷酥溣却蠛酰俊痹僦卮蛩氖ゆi重獄。縣主謂陳氏曰：“親夫忍謀，而厚待他人，此何心也？”陳氏曰：“非管小婦人事，皆彼二人操謀殺死，方才得知。”縣主曰：“既已得知，合當(dāng)先首，胡為又欲陷維德于死地？你說劉爺不明，被你三言四語(yǔ)就瞞過了。這潑賤可惡，再打三十。”又謂許氏曰：“你同與謀陷夫，心何忍乎？”許氏曰：“此事實(shí)未同謀。先是媽媽與他有奸，挾制塞口，不得不從。其后用計(jì)，謀殺二人，小婦人毫無所知。乞爺爺原情宥罪！”縣主曰：“先固是姑挾制，既后合當(dāng)告夫，必?zé)o今日。須未同謀，亦合宜委曲從事，減等議擬。”援筆斷曰：

審得菜子龍、張子秀，負(fù)義兇頑，既奸其妻，又殺其身，是豺狼為心，合擬大辟；潑惡陳氏，濫淫害理，既逼其媳，又陷其侄，是虺蜴成性，合就凌遲。始也陷斧為證，既也飲酒自招，此固天理昭彰之應(yīng)也。其許氏分壓（迫）于姑，水性楊花，始靳終隨，忍夫就死，減等絞罪。維德無干，合應(yīng)省發(fā)。

予按：此斷非長(zhǎng)于體訪察識(shí)者不能也。劉公先擬侄罪，以安其心；既訪真情，而劾其實(shí)，是不鞫而自招也。固邑人咸稱神斷矣！

彭縣尹斷奸夫忿殺

德安府孝感縣林雄，充本縣精兵。有妻趙氏，姿容雅絕，花柳多情，與南街李逢春通焉。時(shí)十月初輪值，雄守城門。趙氏意其夫晚必上宿，遂約逢春晚來。趙氏及晚，先備飯與雄食。雄食完，竟往守城去訖。逢春候黃昏時(shí)節(jié)，遂赴約焉。趙氏備有酒肴等久，見其來而喜曰：“酒久熟矣，何來遲耶？”逢春曰：“正及其時(shí)也。”攜手入房，坐床而飲。相親相愛，無所不至。每酌各飲其半，興動(dòng)則抱行云雨；興盡則飲酒調(diào)情，二鼓才完。趙氏撤去其飲，乃就寢焉。不意雄在城樓，睡至半夜興動(dòng)，兼且寒氣逼人，乃思妻在家亦冷，即謂同伴者曰：“今夜天寒，想老爺不出。爾等好生守住，我回家去睡；明晚你回我守。”同伴曰：“去則去，只早來。”雄應(yīng)諾而回。

趙氏、逢春酒醉睡濃，雄乃扣門，又恐驚妻，只得低聲輕呼。逢春心中驚覺先醒，即推起趙氏。其家止有一門，二人慌忙不能出。趙氏只得聲口應(yīng)住。乃取絮被褥，令逢春鋪開，睡于床下，方出開門，雄進(jìn)徐徐言曰：“何睡濃耶？我呼門半夜，你并不知。”趙氏怒曰：“既然，何不早回？半夜三更累我寒冷開門。”雄曰：“我因畏寒，恐爾亦冷，故回以相伴耳。”趙氏據(jù)然上床，面壁而睡。雄乃以手挽之求歡。趙氏揮之不就，曰：“如此冷身，何沾人肉？”雄曰：“我身果冷，是不合貼你。”二人離身而睡。雄身稍熱，近身又求云雨，懇至再三。趙氏罵曰：“我正欲睡，絮絮叨叨，令人睡不瞑目。”雄又不言而睡。趙氏見天微明，連呼雄曰：“天色明矣，快起快起。”雄起看曰：“天未大明，要耍次去。”趙氏終不肯從。雄見不可，披衣而起。恐妻腳冷，向廚中取火籠，送妻被下。且戒曰：“天寒，毋早起冒風(fēng)。”閉門而去。

趙氏見夫去，連喚逢春上床來睡。趙氏且曰：“可惡，天殺的回來，累你凍這一晚，我心甚不安。”逢春身冷，趙氏以身相貼，以面相偎，以手相攜，以腿相壓，摩弄其物，自納牝中。千般做作，百樣奉承。逢春義氣所發(fā)，心自思忖：“此婦不是好人！論才貌我不如雄，論溫存我不如雄，其夫待之何等愛惜，此婦待夫毫無情意。我亦不過如此，他反這樣奉承。”遂奮然欲起。趙氏緊抱，求終房事。逢春不得已而卒事。趙氏曰：“我興未盡，如何早起，莫非怪我怠慢你乎？”逢春竟起穿衣，被衣掛動(dòng)床頭腰刀響，春曰：“何物響？”趙氏曰：“腰刀。”逢春持刀在手，厲聲曰：“你這無情潑婦，我將殺你！”趙氏以為謔。不意逢春一刀就下，躲避不及，頭隨刀落。逢春殺了趙氏，忙走回家，氣息（漸定），悔之不及。想其事必發(fā)，竟逃他方。

雄家雇東鄰徐鑾挑水，其早鑾挑水至雄家，叫：“林娘子開門。”并無人應(yīng)。見門雖閉而末閂，意必睡濃，遂推開門進(jìn)，傾水廚中缸內(nèi)，復(fù)關(guān)門而出。時(shí)彭同魁蒞任之初，甚是嚴(yán)謹(jǐn)清明。黎明升堂，各門交鎖；半早退堂，眾方敢散。雄亦回家，見妻未起，呼之不應(yīng)。進(jìn)房見一頭在地，鮮血滿床，嚇得心忙，抱妻大哭。四鄰駭看，又見廚中新水。雄曰：“此必徐鑾強(qiáng)奸不從，以致殺死。”觀者嘖嘖，無不嗟呀。雄寫狀于縣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