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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余生皆假期(3)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一旦沒有了行駛聲和說話聲,車里就變得十分安靜。用咳嗽來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強尋找話題也很麻煩,我正準備重新開始擺弄手機,岡田先生開口了。

“不過,解散樂隊出來單飛,最后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澤的阿永,還有奧田民生了吧。”他對我們中的一人說,不過更像是自言自語。

“能不能別把我們當成樂隊啊。”我反駁道,“而且,還有別人也成功了啊。”

“為什么兜風的終點在這里呢?”早坂先生來到我身邊,坐在長凳上問。

他兩只手都拿著罐裝啤酒,并遞給我一罐。可我剛要接過來,他又把手縮了回去,說:“啊啊,你還要開車呢。”那動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開了一個半小時,找到一個假日里卻空蕩蕩的停車場,湖周圍也沒什么人。

“聽說這個湖從上空看幾乎是圓形的哦。周長有三十公里。”我指著面前那個沒有一絲波浪、平靜得如同鏡面一般的湖,“大約五萬年前,這里的火山噴發,河流被巖漿截斷,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雙親帶我來過這里。我爸和我媽。”我說完,猛然醒悟到,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家庭旅行呢。難怪我會跑到這里來,我不禁想。考慮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兒兜風時,我幾乎沒怎么傷腦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個湖。或許是從家族旅行聯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單純啊。”

“你跟父母關系很好嗎?”

“不。” 我馬上回答,“我爸媽是一對夸張得讓人忍不住發笑、在育兒事業上一敗涂地的父母。他們只會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認為孩子的任何失敗都不能容忍。”我并沒把他們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時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說出來。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剛剛失業。不過在那個‘剛剛’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難啟齒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溝口先生的那個工作該怎么歸類。稍微超越了法律范疇,非常瑣碎,類似于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惡,就像買兇犯罪,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贊揚的工作。

“是很難說出口的工作嗎?”

“多虧了早坂先生,我總算能把它辭掉了。”

“哦?怎么回事兒?”

“我真沒想到,會有人回復那條短信。”

“那個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覺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離婚,你現在的心情如何呢?”我并無惡意地問。

“后悔也來不及了。”

“這個你在車里說過了吧。”我想起來了,“有沒有不舍呢?”

“我什么都舍不得。”

我一邊聽,一邊想象早坂先生體內不斷盤旋翻攪的不舍之意。“你跟那個外遇對象不再繼續了嗎?”

“不再繼續了。”早坂先生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想起以前一個同學的父母離婚的事情。當時也是因為他父親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對象好像也沒有持續下去。

然后,我又想起撞上我們奔馳車的文具店老板。那男人當時也跟外遇對象在一起,所以面對我們時完全沒有底氣。

對話停了下來。氣氛并不壞。清風在湖面吹起陣陣波紋,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臟跳得像小動物的鼻息。安靜平穩,很舒心。

“你覺得,怎樣才能挽回我們的關系?”早坂先生輕聲問。一開始我根本沒覺得他是在對我說話,還誤以為他是在對湖面傾訴。

我轉頭一看,發現早坂先生正看著我。在他后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車場的臺階上擺弄手機。

“你想挽回嗎?”

“如果可以的話。”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想那種事情。”我還沒反應過來,話已經出口了,“一味沉湎于過去是毫無意義的。一直看著后視鏡是很危險的,會出交通事故哦。開車的時候必須專心地看著前進的方向。已經走過的路,只要時不時地回顧一下就可以了。”

早坂先生應了一聲,難以分辨是嘆息還是回應。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離開長凳,向后走去。就在我走過穿著牛仔褲坐在臺階上的早坂沙希時,被她叫住了。

“喂,岡田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企圖?”原本一直盯著手機的她,此時看著我。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你了,沒有什么企圖。”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太奇怪了嗎?”

“這還不算奇怪。”此時我腦中浮現出幾年前,我還沒遇到溝口先生時,在鬧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當時因為心情煩躁,便對剛好路過的公司白領大打出手,拳打腳踢,直到對方無法動彈。因為火兒還沒撒完,又扯開牛仔褲的拉鏈,掏出性器,準備對著那人撒尿。周圍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但因為太害怕我,所以沒人上前阻止,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還有毫無責任地交頭接耳、為此興奮不已的人,這讓我實在無法忍受。像那幫看熱鬧的人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么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帶,為了舒緩自己的郁悶而圍觀別人受苦。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你父親剛才也問過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辭掉。”

“無業?”

“是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從明天開始,我的余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早坂沙希目瞪口呆,但總算抬起頭來看我了。“不過度假真的很好呢。”她笑道,“不如我也學你吧,余生皆假期。”

煩惱了好一會兒,我決定不客氣地實話實說:“你還早得很呢。”

離開靜謐的湖邊,本以為要原路返回,車子卻在途中繞了個道。又開了一會兒,我趴在窗邊感嘆道,“這個酒店好大啊,這種地方肯定是有錢人才會來的吧”,卻聽到岡田先生說:“我們在這里吃飯吧。”然后把車子開了進去,這讓我吃了一驚。

父親的驚訝程度也絲毫不遜于我,因為我們家根本沾不上半點有錢人的邊。母親倒是很冷靜,她贊同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奢侈一下也不錯呢。”

“當然,我來請客。”岡田先生等我們走到餐桌旁落座,翻開制作豪華的菜單后才說,“這張卡的額度應該挺高的,你們隨便點吧。”他甩了甩右手上的信用卡。

“這怎么行,不能讓你破費的。”父親推辭道。

“你這么大方,反而更可怕了。”我說。

“因為是我在短信上邀請你們吃飯的。”岡田先生笑道。

“難得這么一次,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最后還是母親拍了板。

我點菜挑得左右為難。因為實在不知道可以點什么價位的,不可以點什么價位的,這種世間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事情,對我來說卻是個難題,讓我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們的表現過于難看,只見母親“啪”地合上了菜單。“不如我們都這樣吧,就點季節限定的全套大餐。”她指著桌上擺著的特別菜單。

“啊,那就這個吧。”岡田先生馬上表示贊同。既然如此,我和父親也就無法再反對了。

背挺得筆直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向我們一一確認葡萄酒要如何如何,前菜要如何如何,肉的烹調方式要如何如何等問題。我聽著那些問題簡直頭都大了,父母卻回答得十分淡定且明確,這讓我在心里感嘆了一番。

“真讓人懷念啊。”父親稍微探身,把餐巾夾在領子里,然后說,“過去經常到這樣的餐廳來呢。”

我奇怪他在對誰說話,后來發現是對母親。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對母親說話。

“那是二十多歲時的事情了。”母親點頭道,“當時我們除了到處找好吃的,也沒別的事情做了。”

“呵呵”,我應了一聲。坐在我對面的父親,戴著餐巾的樣子實在太丑,讓我覺得很尷尬。

“到處找好吃的。”岡田先生也加入對話,“那種事情好玩嗎?”

“嗯,如果你喜歡吃東西的話。”母親說,“岡田先生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怎么說呢,我好像沒太想過。”

“這種事情應該不用想的吧。”我忍不住插嘴道。

岡田先生只是聳聳肩,并不回答我,然后舉起杯子說:“干杯吧。”

“這真是一次快樂的散伙呢。”母親看著我說,“但并不是結束,明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明天開始都是假期。”岡田先生又說。

“假期,真不錯呢。”母親馬上回答,“是啊,我和你父親辛苦了這么多年,明天開始就能享受假期了。”

“我可不需要什么假期。”

“總之,為我們用短信獲得的朋友干杯。”岡田先生舉起酒杯。母親很有氣勢地說了一聲“干杯”,父親只小聲應了一句,我的聲音則更小了。

飯菜很美味。與我家最近毫無對話、只有沉默和重重陰影覆蓋的晚餐相比,這頓飯更加開放、舒暢。

吃飯時岡田先生問:“夫人,你從明天起要怎么稱呼早坂先生呢?因為已經不是家人了,不能像往常那樣叫了吧。”

父親聞言,卻很認真地反駁:“家人就是家人啊。”

母親冷靜地回答:“從明天開始就不會見面了。”她微笑著。

我也笑著說:“不過,還是有可能偶然碰到的嘛。”

“到時候,我可是會認認真真地稱呼‘早坂先生’哦。”母親一邊說,一邊把叉子上的白身魚送進嘴里,并小聲稱贊道,“真好吃。”

“那樣太見外了吧。”父親神經質地舞動著餐刀,發出幾乎能割傷餐盤的刺耳聲音。

“不已經是外人了嗎?”我也吃了一口魚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周圍的餐桌漸漸都坐上了人,客人們動作優雅地用著餐。老年男女尤其多,而且明顯是夫婦,我不禁對他們升起一種尊敬之情,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散伙,攜手走向了晚年。就像那些維持了好多年都沒有解散的搖滾樂隊一樣。

“對了,岡田先生,我想問問你,你有什么秘密嗎?”在魚肉被撤走,桌上突然變空的時候,母親突兀地問道。

“秘密?”岡田先生尷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什么秘密?”

“我們不知道的秘密。”接下來,母親又笑著說,今天本來要讓家里人每人說一個秘密的,但誰都不愿意說,一點都不干脆。

“只是一時間想不出來而已。”父親苦笑。其實我也一樣。要是真有什么秘密,我早就說了。

“對早坂一家保密的事情啊。”岡田先生動了動嘴唇,露出苦惱的表情,“有什么呢……”

我本來就堅信他有什么企圖,這時更是急切地想,趕緊把你的秘密交代出來吧。

“這個嘛。”岡田先生思忖道,“這個啊……”他又說了一遍,然后掏出剛才給我們看過的那張信用卡。“真要說的話,”他先說了這么一句,“這張卡其實不是我的。”然后咧嘴笑了。

“呃。”父親一臉訝異,仿佛覺得自己成了犯罪同伙,嚇得面色蒼白。

“這是別人的卡,我不認識的人。所以你們不用客氣,隨便點菜就好。”

我的臉一定在抽搐。

“我倒是不希望你說出這種秘密來。”

父親本來就不擅飲酒,稍微喝一點兒就滿臉通紅。然而此時他卻面色蒼白。“不好意思,我想吐。”他說完突然離開了座位。雖然我覺得剛才葡萄酒確實喝得有點快,但還是頭一次見他反應如此劇烈。

看著搖搖晃晃往廁所走的父親,岡田先生丟下一句“我怕他出事,過去陪著”,也追了上去。桌邊只剩下我和母親。

“真難看。”我對坐在左邊的母親說。

“我很久沒見他醉成那樣了。”母親有些吃驚。

“對了,媽媽有什么秘密嗎?”

接下來應該只有甜點了,餐桌上有種慶典之后的冷寂氣氛。而我會有這種感覺,應該是因為這頓飯真的很好吃吧。

“秘密……嗎?”

“媽媽肯定有的吧。”

“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大媽啊。”

“比起老爸,我還是更害怕媽媽,因為你有種讓人看不透的感覺。”

“沒有啊。”母親悠閑地說。

“你就說一個秘密吧。連老爸都不知道的。”我借著酒勁說,感覺跟電視上那種一邊說著“就讓我摸一下嘛,又不會少塊肉”,一邊撲向吧女的中年大叔沒什么兩樣。我把身體靠過去,沖母親撒嬌道:“告訴我嘛,又不會少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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