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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余生皆假期(1)
一家人
“其實,老爸我有外遇了。”與我面對面坐在餐桌旁的父親說。他那爽朗的樣子,就像興奮地宣稱“我折了一根櫻花枝”的天真少年似的。“對方是公司后勤部的女孩子,今年二十九歲,單身。”
搬運父親行李的搬家公司下午兩點過來,此時房間角落里堆滿了紙箱。我們坐在餐桌旁,我左邊是母親,對面是父親。這是我們一向的位置,但這個“一向”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終結了。
這里是公寓的十五樓。父親十七年前買下這里的時候——也就是我出生前不久——還是附近最高層的樓房。價格實惠房間又多,日照也很好,無疑是個難得的好房子。但如今墻壁滿是污漬,窗戶對面新建起的高層樓房遮住了我們的陽光,變成很難找到什么優(yōu)點的狀態(tài)。
“你那個啊,”我無力地撓著臉說,“外遇的事情,早就不能算秘密了吧。你覺得我們是被誰害得要搬家的?”
這間公寓對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太大了。價格實惠、房間多此時卻淪落為了缺點。所以我們決定賣掉它。
因為早已做好了搬家的準備,只等搬家公司過來,所以——“反正今天開始早坂家就要散伙了,不如我們利用剩下的時間一人說一個秘密吧。”母親提議道。
“那我也沒辦法啊。”父親的頭發(fā)短得幾近光頭。他似乎覺得,與其東遮西掩那些不爭氣的脫發(fā),還不如一并都剪了去。凸起的肚子慘不忍睹,臉上到處是不均勻的色素沉淀,無論怎么看,他都是個集合了四十五六歲的男人所有可悲之處的人。
“說到秘密,我也就只有外遇了啊。”父親說。
“你總得想出一個來吧。”母親露出淺淺的笑容說,“好吧,接下來輪到沙希了。”她轉向我,“你有什么家人不知道的秘密嗎?”
“真麻煩啊。”我擺弄著電話。“在重要的家族聚會上別玩手機好嗎?”父親說我,但被我無視了。“就那個吧。半年前的暑假,我不是到海邊住了一晚上嗎?我當時跟你們說是和美佳她們去,其實根本不是。我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的。”
手機發(fā)出收到短信的輕快旋律,巧的是,發(fā)短信的人正是與我去海邊住了一晚的古田健斗。我坐在餐桌旁擺弄手機。“很閑,要出去嗎?”短信的內容。我飛快地回復。平時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啊”,現在卻回了“現在正在開最后的家庭會議,下次吧”。
“這不行。”聽到母親的聲音。
我合上手機,抬起頭。“什么不行啊?”
“因為你那根本不算秘密。媽媽可是知道的哦。跟你一起去過夜的是古田君吧?”
“是啊,就是古田吧。爸爸也在家門口見過他一次。”父親也說。
我跟母親提到過他的名字,卻不記得對父親說過,所以當父親揚揚自得地對他直呼其名時,我內心產生了動搖,動搖又引來了更大的怒火。“煩死了。”
“都到最后了,不如說說我不知道的沙希的秘密吧。”母親今年四十五歲,臉上的皺褶逐漸增多,皮膚實在不算好,腰間的贅肉也愈發(fā)明顯。她平時也不愛打扮,但好在性情安逸,愛整潔,因此看上去既像個有氣質的老女人,又像個天真的少女。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我只是住到高中的宿舍里,以后還是能隨時見到媽媽的呀。”
“是啊,只要想見就能見到呢。”父親死皮賴臉地附和,但我馬上補充了一句“跟你是最后一次了”,打斷了他的企圖。
“話說回來,媽媽你快把新家的地址告訴我啊。”
“以后再說。反正都有手機,隨時能夠聯系。”辦完離婚手續(xù)后,母親的動作異常迅速,瞬間就決定了搬家地點,一下子就找好了搬家公司,還對我們保密了地址。這跟父親“老爸今后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了,你想來隨時可以來哦”,還塞給我一張認真得有點可笑的手繪地圖之舉完全是天壤之別。
“哦。”父親突然發(fā)出遭到突襲一樣的聲音。我正奇怪發(fā)生什么事了,卻見他盯著餐桌上振動的電話。不知為何,父親一直喜歡用小靈通,而不是手機。可能是因為便宜,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外遇對象也在用小靈通,總之就是類似的無聊理由吧。
“來短信了。”
“外遇對象發(fā)的?”我不留情面地諷刺道。
“不是啦。”父親露出寂寞的表情,“這是怎么回事兒,沒有發(fā)件人地址。啊,原來是從電話號碼發(fā)過來的。(日本普遍使用手機郵箱收發(fā)短信,在注冊手機時,每人會得到一個手機號碼和一個郵箱地址。用手機號碼發(fā)送短信也可以,但很多手機默認不提示號碼。)”他喃喃自語道。
“家庭聚會時不要玩手機啊。”
“這不是手機,是小靈通。”父親像小學生一樣狡辯,眼睛卻依舊看著短信內容。
“什么短信?”母親詢問的態(tài)度真溫柔,我不禁想。
“我看看。”我探出身子,一把搶過父親的小靈通。液晶屏幕上顯示出短信的內容。
我用隨號發(fā)了個短信,不如我們做朋友吧。一起開車兜風,一起吃飯。
“原來是那種玩意兒啊。”我嗤笑道。
“什么是隨號?”
“隨便一個號碼的意思。隨便編一串號碼發(fā)的短信。這個電話號碼,你認識嗎?”短信上還留有送信人的號碼。
“不認識、不認識。”父親理所當然地搖頭道,“這是不是人家說的什么交友網站之類的東西?這算是騷擾短信吧。”
我故意像捏著死耗子的尾巴一樣捏著小靈通,還給父親。
“應該是垃圾郵件吧,雖然有的郵件目的是把你騙到網站上去,但這個肯定不是。搞不好真是跟你搭訕的。總之就是很可疑。”
從短信的內容看,明顯是男人誘惑女人的文字。但這些蹩腳的文字不巧被發(fā)送到了正面臨家庭破碎的中年男人手上,我不禁開始同情那個發(fā)短信的男人,覺得他太倒霉了。
“只要不理他就沒事了。”
父親卻死死地盯住那條短信。
“喂,你聽到了嗎?我叫你無視它,無視。”
“哦。”他敷衍道。
我無奈地看向母親,她既不氣惱,也不微笑,而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他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所以是前夫。總之,她就那樣看著這個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
“那個……”不一會兒,父親小聲說。
“怎么了?”我不耐煩地問。
“老爸我啊,想要個朋友。”
“啊?”
“我能回復這個短信嗎?”父親可憐兮兮地說完,又盯著手上的小靈通。
“回復?你是傻瓜嗎?發(fā)短信的肯定是個年輕男人,人家根本不想同你這種大叔交朋友。”
“人家好像要帶我去兜風哦。”
“那是在搭訕女孩子的好吧!”我粗聲大氣地指正道。
父親的聲音和反應看起來意外地認真,讓我害怕他是真心這么想的。
“我能回復嗎?”
“別干蠢事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母親突然笑著說。
“媽,你在說什么呢!”
母親站起來,消失在廚房里,很快拿了一塊抹布出來,把餐桌擦拭干凈。在處理掉冰箱,賣掉電視機后,這已經是家里唯一的家具了。
“那不如,”母親在父親身旁擦著桌子說,“你回復他,問問清楚吧。”
“啊,問什么?”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鍵,開始回復了。
“你先問問,兜風的車能坐幾個人?”
“什么意思?”父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再問問吃飯的事情,最好不要是中餐。沙希一吃油膩的食物就會得過敏性皮炎。”
“搞什么啊?!”我無法理解母親的真實意圖,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什么意思?”
“喂,喂。”父親困惑地說,“我們大家都去嗎?”
母親露出了理所當然的微笑。
“這肯定不可能的。”我惡狠狠地說,同時父親也發(fā)出“那是我的朋友啊”之類的抱怨。
☆ 年輕男子
“開搞吧。”駕駛席的溝口先生說。我在副駕上,再次確認安全帶系好了。他踩下剎車,車速緩緩降了下來。溝口先生已經駕輕就熟了。在狹窄的單行道上,后面的車明顯受不了我們緩慢的車速,時不時地找機會想超車,我從后視鏡中清楚地觀察到了那輛車的企圖。我們走的這個方向車輛稀少,與之相對,反方向的交通就十分繁忙,因此后面的車應該很難找到機會超過我們。
溝口先生看了好幾次后視鏡,左手一直握著手剎,然后拉了起來。
我們的車尖叫一聲,迅速減速。與此同時,我感到身后傳來一陣猛烈的沖擊,車身后部響起被撞凹陷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我的身體劇烈搖晃,車子又發(fā)出一聲尖叫,停了下來。霎時間,周圍陷入一片靜寂。我重整姿勢打開副駕的車門,跳了出去。
與我們追尾的是一輛白色高檔國產車。
我敲著駕駛席的車窗,叫司機下來。
司機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撞擊中反應過來。那是個四十多歲,留著一嘴胡子的男人。我不禁想,這男人真不討喜。中年男人的褲子上系著兩根吊帶,我從沒覺得誰穿吊帶好看,唯獨這個男人歪打正著,竟那么適合。我實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見那討厭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平時的他,很可能是那種在俱樂部或高級酒吧里在女人面前裝模作樣、侃侃而談的人。
我繼續(xù)敲窗子,不一會兒,車窗降了下來。
“你干嗎撞我們的車啊!”我兇巴巴地說。
“不。因為你的車沒亮剎車燈,我不知道要停車。”男人表情僵硬,但還是辯解道。
“什么剎車燈啊,狗屁的,你給我下來再說。你意思是說我們車上的燈壞了嗎?懷疑我們車況不良嗎?”我們是用手剎停下來的,剎車燈當然不會亮。
“不是的。”已經慌了神的司機不情不愿地下了車。
“唉,你這人,撞得也太狠了點。”溝口先生走到我身邊。乍一看他干瘦干瘦的,雖然面相很兇,但整體感覺像個公司小職員。其實從十幾歲起,他就接受專業(yè)的運動員訓練,渾身的肌肉結實得很。我曾經好幾次目睹他用關節(jié)技將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人輕松搞定。至于他的臉,一雙眼睛尤其銳利,就像要把別人一口吞掉一樣。他一皺眉就把小孩子嚇哭的光景,我見過不少次了,就連大人,看到他那樣的眼神大多也會嚇得眼淚直打轉。
“我拜托你,好好保持車距行不行?聽好了,所謂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距離感啊。”
“你要怎么賠償我們啊?”我粗魯地質問。這些都是早已用慣的臺詞,根本不用經過大腦就能說出來了。
“能跟保險公司的負責人說嗎?”那個討人厭的男人明顯已陷入混亂,但還是主張先報警,然后通過保險公司來商量賠償問題。
真麻煩啊,我想。連我都開始煩躁了,想必溝口先生現在比我還要煩躁。
“我說你啊,真覺得我們是無所事事的閑人嗎?老子現在急著有事,哪兒來的時間跟你等警察,確認事故責任?你還要我跟保險負責人說?別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閑好嗎?我們看上去像無所事事的人嗎?我們的時間可是按刻度計算的。”
“啊?”
男人正要反問,我馬上補充道:“是按分鐘啊!按分鐘計算的。我們的工作是分秒必爭的。”
“總之,你先把駕照拿出來。”溝口先生壓低了聲音。
我也伸手催促道:“快,拿出來。”討厭的男人一時無言,似乎想找個理由拒絕。“快,拿出來。”我又催促道。過了一會兒,駕照就到了我手上。我從口袋里掏出數碼相機,拍了張照片,把地址、姓名和臉都照了進去。這人名叫“丸尾仁德”。
“怎么看起來像夾著尾巴逃走的人會用名字啊。”我話音剛落,溝口先生就把臉湊過來。“仁德不是懷仁尚德的意思嗎?那怎么能把別人的車給撞壞呢!”他說,“等我算好修理費會給你打電話,你把號碼告訴我。”
對方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乖乖地在我遞出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手機號碼。我馬上用手機撥了一遍,討厭男的口袋里響起電話鈴聲。看來不是瞎編的。討厭男已經失魂落魄了。
兩個小時后,我在某陳舊居住區(qū)的公園沙坑里,跟一個小孩待在一起。這小孩不知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們頭一次見面,彼此連名字都不知道。不過他時不時會說出諸如“小新要用這個了”的話,用“小新”來代替第一人稱。所以我猜,他應該就叫小新吧。
他抄起小小的塑料鏟子,在沙坑里挖掘。我們堆起一座沙山,又一起挖了個隧道,在隧道里握手。小新叫著“好癢哦”,然后笑了起來。
我們一起玩了十五分鐘左右,公園入口附近出現了一個女人。她一頭短發(fā),穿著針織開衫。乍一看很年輕,但也可能已經四十好幾了。
“小新,你看,是不是媽媽來了?”我輕輕拍了拍正忙著玩沙子的小朋友。他彈簧似的猛地抬起頭,很快就看到了媽媽,然后揮起手來。
“媽媽——”他天真無邪地叫了一聲,然后又低頭堆起了沙子。
不知何時,溝口先生站在了小新媽媽身邊。他看著我們,嘴里說著什么。我當然聽不到內容,但大致能猜出來。
“小新真可愛呀。你看,他身邊那個是我的部下。我給他發(fā)出了到沙坑陪小新一起玩的指示,所以他們現在玩得很開心。可一旦我再發(fā)出不同的命令,他就會采取不同的行動了哦。當然,我一點都不想對他發(fā)出不同的命令,因為小新實在是太可愛了呀。所以,真的,算我求你了,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
其實溝口先生根本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這是她當記者時使用的口頭禪。雖然不知道她是什么記者,但終歸是記者。對方是政客的時候,使用的臺詞也差不多。如果是某塊土地的所有人,最后的威脅語就可能變成“上次談到的那個土地轉讓,能麻煩你考慮一下嗎”?
女人以手掩口,呆立在原地。我無法想象她現在是什么心情。
“大哥哥,我做好了。”小新說。原來他堆好了一座可愛的沙山。
“哦哦,太厲害了,小新真棒。”
我瞥到溝口先生正在沖我鉤手指頭。我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跟小新簡單道了別,離開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