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圖注本)陸 歸來記作者名: (英)柯南·道爾本章字數: 14980字更新時間: 2019-05-21 09:50:59
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羅諾德
·阿德爾在最不尋常和最意想不到的情況下被謀殺,這個案子引起了全倫敦的注意,上流社會尤其感到驚慌。警方調查后公布了詳細的案情,但有許多細節被刪去了。這是因為起訴理由非常充分,所以沒有必要公開全部的證據。直到現在——將近十年之后
——才允許我來補充一些破案過程中缺失的環節。案子本身是充滿趣味的,但比起那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點趣味在我看來根本不算什么。在我一生所經歷的奇異事件中,這個案子的結局是最令我震驚和詫異的。即使過了這么長的時間,現在一想起它來,我依然會感到毛骨悚然,但也同樣能重溫那種高興、驚奇而又懷疑的心情。當時這種心情像噴涌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沒了我的理智。請讓我向那些關心我偶爾談起的非凡人物的讀者大眾說一句話:不要責怪我沒有讓你們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親口禁止這樣做,我會把這當成首要的義務。這項禁令是在上個月三號才取消的。
我和福爾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對刑事案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不難想象的。在他失蹤之后,凡是公開發表的案件經過,我都仔細閱讀,從不遺漏。為了滿足個人興趣,我還不止一次地嘗試用他的方法來解釋這些案件,雖然不很成功。不過,沒有任何案子能像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那樣吸引我。當我讀到審訊時提出的證據,并據此判決某個或某些不知名的人蓄意謀殺時,我比過去更清楚地意識到福爾摩斯的去世帶給社會的損失。我敢肯定這件奇怪的案子中有幾點一定會特別吸引他,而且這位歐洲首屈一指的刑事偵探能夠憑借自己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敏銳的頭腦,來彌補警方的不足,甚至先于警方行動起來。我整天都在出診,腦子里卻想著這件案子,而且找不出能夠說服自己的充分理由。盡管案子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我還是先把審訊結束時已經公布過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羅諾德·阿德爾是澳大利亞某殖民地總督梅魯斯伯爵的次子。阿德爾的母親從澳大利亞回國來做白內障手術,跟兒子阿德爾和女兒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
四百二十七號。這個年輕人經常出入上流社會,據大家所知,他并沒有仇人,也沒有什么惡習。他同卡斯特爾斯的伊迪絲·伍德利小姐訂過婚,但幾個月前雙方自愿解除了婚約,之后也沒有看出有多深的留戀。他天性冷漠,習慣于一成不變的生活,平日的時間都消磨在一個狹小而保守的圈子里。然而,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
夜里十點至十一點二十分之間,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突然籠罩在了這個悠閑懶散的青年身上。
羅諾德·阿德爾喜歡玩紙牌,而且經常玩,但賭注從不大到有損于身份的程度。他是鮑爾溫、卡文狄希和巴格特爾三個紙牌俱樂部的會員。遇害當天,晚飯后他在卡文狄希俱樂部玩了一盤惠斯特,那天下午他也在那里打過牌。和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證明他們打的是惠斯特。大家的手氣差不多,阿德爾大概輸了五鎊,不會更多。他有一筆可觀的財產,這樣的輸贏絕不會對他有什么影響。他每天不是在這個俱樂部打牌就是在那個俱樂部打牌,而且總是打得小心謹慎,常常是贏了錢才離開牌桌。證詞中還談到在幾個星期之前,他和莫蘭上校作為搭檔,一口氣贏了哥德菲·米爾納和巴爾莫拉爾勛爵
四百二十鎊。在調查報告中提到的關于他的近況就是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從俱樂部回到家里的時間是十點整。他的母親和妹妹到親戚家串門去了。女仆作證說聽見他走進二樓的隔音室——也就是他經常當做起居室的那個房間。她已經在屋里生好了火,因為有煙,她打開了窗戶。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梅魯斯夫人和女兒回來之前,屋子里都沒有動靜。梅魯斯夫人想進去向兒子說聲晚安,這才發現房門從里面鎖上了。母女二人敲門、呼喊都沒有得到應答,就找來人把門撞開,只見這個不幸的青年躺在桌邊,腦袋被一顆左輪子彈擊碎,樣子非常可怕。屋里沒有任何武器。桌上擺著兩張十鎊的鈔票,還有總共十七鎊十先令的金幣和銀幣,這些錢被碼成了幾堆,每堆數目多少不一
。另外有張紙條,上面記錄了若干數目字和幾個俱樂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測遇害前他正在計算打牌的輸贏。
現場的詳細檢查使案情變得更加復雜。第一,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從里面把門插上的理由。有可能是兇手插上了門,然后從窗戶逃跑。從窗口到地面的距離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壇里開滿了藏紅花,可是花叢和地面上都沒有被人踩過的痕跡,房子和街道之間的狹長草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因此,很明顯是年輕人自己把門插上的。如果有人能用左輪手槍從外面對準窗口放一槍,而且造成這樣的致命傷,那么此人必定是個神槍手。另外,公園路是一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離這所房子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就有馬車站。這里有人被打死了,一顆像所有鉛頭子彈那樣射出后就會開花的左輪子彈
造成了致命的傷害,然而當時卻沒有人聽到槍聲,這不是十分離奇嗎?由于找不出動機,公園路奇案的這些情況就變得更加復雜,因為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沒有人聽說年輕的阿德爾有什么仇人,屋子里的金錢和貴重物品也完全沒有人動過。
我整天反復思考這些事實,竭力想找出一個能解釋得通、并且矛盾最少的理論——我的亡友稱它為一切調查的起點。傍晚,我漫步穿過公園,大約在六點鐘左右走到了公園路連接牛津街的路口。一群流浪漢聚在人行道上,他們都仰頭望著一扇窗戶。他們向我指出了我特地過來看看的那所房子。一個戴著有色眼鏡的瘦高個子
——我非常懷疑他是個便衣偵探——正在講述自己的某種推測,其他人都在圍著聽。我盡量往前湊過去,但他的議論聽起來實在荒謬,我又有點厭惡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就在這么做的時候,我撞到了后面一個有殘疾的老人,把他抱著的幾本書碰掉在地上。記得當我撿起那些書的時候,看到其中一本的書名是《樹木崇拜的起源》
。這使我猜測他一定是個窮藏書家,收集一些不見經傳的書籍作為職業或者愛好。我極力為這意想不到的事道歉,但不巧的是,我碰掉的這幾本書顯然在它們的主人眼中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他生氣地吼了一聲,就轉身走開了。我望著他彎曲的背影和灰白的連鬢胡子消失在了人群里。

就在這么做的時候,我撞到了后面一個有殘疾的老人,把他抱著的幾本書碰掉在地上。
我多次觀察公園路四百二十七號,但這對弄清我所關心的問題毫無作用。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著一道半截是柵欄的矮墻,高度不超過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進入花園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戶卻完全夠不著,因為墻上沒有水管或者別的東西可以幫助身手矯捷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迷惑,只得折回肯辛頓。我在書房里待了沒到五分鐘,女仆就進來說有人要見我。令我吃驚的是,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古怪的舊書收藏家。灰白的須發中露出了他那輪廓分明而干瘦的臉,右臂下夾著他心愛的書,至少有十來本
。
“您沒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聲音奇怪而嘶啞。
我承認沒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很過意不去,先生。剛才我一瘸一拐地走在您后面,碰巧看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對自己說應該進來看看那位好心的紳士,對他說我剛才的態度有點粗暴,但沒有惡意,還要謝謝他替我把書撿起來。”
“這點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說,“可不可以問一下您是怎么認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算是您的鄰居,我的小書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您應該也收藏舊書吧,先生。我這兒有《英國鳥類》、《卡塔路斯》
、《圣戰》
——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
。再來五本書您就正好可以把那邊第二層的空當填滿。現在看起來不太整齊,是不是,先生?”
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后面的書櫥。當我回過頭來時,歇洛克·福爾摩斯正隔著書桌站在那兒對我微笑。我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然后我好像暈過去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確實有一片白霧在我的眼前打轉。后來,白霧消失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領口被解開了,嘴唇上還留著白蘭地辛辣的余味。福爾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方,一只手拿著隨身帶來的扁酒瓶。
“親愛的華生,”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說,“我萬分抱歉。我完全沒想到你會如此激動。”
我緊緊抓住他的雙臂。
“福爾摩斯!”我大喊了一聲,“真的是你?難道你還活著?你怎么可能從那可怕的深淵中爬出來?”
“等一下,”他回答,“你現在真的覺得自己有精神來談這件事了嗎?瞧我這多此一舉的戲劇性出場給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沒事了。說真的,福爾摩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偉大的上帝,世界上有這么多人,我卻只希望你能出現在我的書房里!”我抓住他的一只袖子,摸著里面那只精瘦有力的胳膊。“不管怎樣,你不是鬼。親愛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興了。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么從那可怕的深淵里逃生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正隔著書桌站在那兒對我微笑。
他面對著我坐下來,照老樣子若無其事地點燃了一支煙。他全身裹在一件賣書商人穿的破舊長外套里,那一堆白發和舊書都放在桌上。他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機警,那張鷂鷹似的臉上帶著一絲蒼白的顏色
,使我看出他最近的生活不怎么健康。
“我很高興能伸直腰,華生,”他說,“讓一個高個子一連幾小時把身長去掉一英尺真不好玩。至于如何解釋這一切,我親愛的老朋友,咱們——如果我還可以與你合作的話——面前還有一個晚上的艱險工作。或許最好在這項工作完成之后,我再把全部情況告訴你。”
“我很想知道,更希望現在就聽到。”
“那你愿意今天晚上和我一起行動嗎?”
“只要你希望,無論何時,無論去哪兒。”
“真的還像過去那樣。咱們出發前還有時間吃一點晚飯。好吧,就說說那個峽谷。我從峽谷中逃出來并沒遇到多大困難,理由很簡單:我根本沒有掉進去。”
“你根本沒有掉進去?”
“沒有,華生,我根本沒有掉進去。我給你的便條可是千真萬確的,當我發覺面目猙獰的莫里亞蒂教授站在那條通向安全地帶的窄道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察覺到了冷酷的意圖。于是我跟他交談了幾句,得到他彬彬有禮的許可,寫下了那封后來你看到的短信。我把信、煙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然后沿著那條窄道向前走,莫里亞蒂緊跟著我。我走到盡頭就無路可走了。他并沒有掏出武器,卻突然沖過來把我抱住。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因此急于報復我。我們在瀑布邊扭成了一團。但是我懂一點日本式摔跤
,過去有好幾次都用上了這一手。我從他的雙臂中掙脫了出來。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瘋狂地踢了幾下,雙手向空中亂抓。盡管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仍然無法保持平衡,于是掉下去了。我探頭見他墜下去很長一段距離,然后撞在一塊巖石上,又被彈出去,掉進水里。”
我驚奇地聽著福爾摩斯邊抽煙邊做的這番敘述。
“可是還有腳印呢!”我大聲說,“我親眼看到那條路上有兩個人向前走的腳印,向回走的一個都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教授掉進深淵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命運給我安排了最幸運的機會。我知道不僅莫里亞蒂曾經發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還有三個人,他們向我復仇的欲望只會由于他們首領的死亡而變得更加強烈。他們都是最危險的人。這三人之中,肯定有一個能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這幾個人就會肆無忌憚地活動,很快就會露面,這樣我早晚能消滅他們。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宣布自己仍在人間。大腦活動起來是那么迅速,我相信在莫里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瀑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這一切。
“我站起來觀察后面的懸崖。在你那篇我幾個月后讀得津津有味的生動描述中,你斷言那是絕壁。你說得不完全正確。懸崖上仍然有幾個露在外面的狹小的立足點,并且有一塊類似巖架的地方。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顯然是不可能的,順著那條濕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腳印也同樣不可能。當然,我可以像在過去類似場合做過的那樣把靴子倒穿
,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現三對腳印,人們當然會想到這是騙人的手法。所以,總的看來,最好還是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一件高興的事,華生。瀑布在腳下隆隆作響,我不是一個富于幻想的人,但是我仿佛聽見莫里亞蒂在深淵中對著我尖叫,一點不假。好幾次,當我的手沒有抓住身邊的草叢或是腳從潮濕的巖石缺口中滑下去的時候,我想我完了。我拼命往上爬,終于爬上了一塊有幾英尺寬的巖架,上面長著柔軟的綠苔,在那里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發現。親愛的華生,當你和你的隨從極其關切而又毫無效果地調查我的死亡現場的時候,我就躺在巖架上。
“你做出完全錯誤的結論后就離開那里回旅館去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以為自己的冒險已經結束,但一個突然發生的事件,使我知道還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一塊巨大的巖石由上面落了下來,轟隆一聲從我身邊擦過,砸中下面那條小道,又跳起來掉進深淵。一開始,我還以為它是偶然掉下來的。但過了一會兒,我抬頭看到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個人頭。這時又落下來一塊石頭,就砸在我躺著的巖架上,離我的頭部不到一英尺。當然,這意味著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亞蒂并非獨自行動。當他對我下手的時候,還有一個黨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個黨羽是多么危險的家伙
。他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他首領的死亡和我逃脫的情況。他一直等待著,然后繞道上了崖頂,企圖實現他的首領未能得逞的計劃。
“我思考這一切并沒有浪費多少時間,華生。我又看到那張冷酷的臉從崖頂向下張望,這是另一塊石頭將要落下來的預兆。我對準崖下的小路開始向下爬。我不認為自己能非常冷靜地爬下去,這比向上爬要難百倍。但我沒時間考慮向下爬的危險,因為就在我雙手攀住巖架邊緣、身體懸空吊起的時候,又有一塊石頭呼的一聲從我的身邊落了下去。我爬到一半的時候腳踩空了。上帝保佑,我落到那條窄道上,摔得頭破血流。我爬起來就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十英里。一周之后,我到了佛羅倫薩,這樣一來包管世界上誰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時候我只有一個可以吐露秘密的人——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我要再三向你道歉,親愛的華生,但當時最重要的是讓大家認為我死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死了,你就一定寫不出那篇令人信服的關于我不幸結局的故事來。在這三年中,我幾次想提筆給你寫信,但總是擔心你對我的深切關懷會讓你不謹慎地泄露秘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書的時候,我只能避開你,因為當時我的處境很危險,只要你流露出絲毫的驚奇和激動,就可能暴露我的身份,從而造成無法彌補的可悲后果
。至于邁克羅夫特,為了得到需要的錢,我必須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在倫敦,事態的發展并不如我所設想得那樣順利,因為在莫里亞蒂匪幫案的審理中,漏掉了兩個最危險的成員
,使這兩個與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遙法外。我在西藏
旅行了兩年,去圣城拉薩和大喇嘛
共度了幾日。你也許看過一個叫西格森
的挪威人寫得非常出色的考察報告,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自己看到的正是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經過波斯,游覽了麥加圣地
,又到喀土穆
對哈里發
進行了一次簡短而有趣的訪問,并把訪問的結果告訴了外交部。回到法國之后,我花了幾個月時間在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里進行煤焦油衍生物
的研究
。我滿意地結束了這項研究,又聽說我的仇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在倫敦,便準備回來。這時候發生了公園路奇案的消息更使我加速行動,這件案子的真相吸引了我,它似乎給我帶來了最難得的機會。我立刻回到貝克街自己的家里,竟嚇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發作。邁克羅夫特把我的房間和我的記錄照原樣保存著
。就這樣,親愛的華生,今天下午兩點鐘,我發現自己坐在原來屋子里的舊扶手椅上,滿心希望能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坐在對面他一向坐的那把椅子上。”
這就是四月里的那個晚上我所聽到的離奇故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以為再也見不到的那瘦高身體和熱誠面容,我會覺得這個故事純屬無稽之談。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我居喪的消息的,他用動作代替言辭表達了自己的慰問。“工作是對悲傷最有效的解藥,”他說,“今天晚上,我為咱們倆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們能夠成功,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講詳細些,但是沒有用。“天亮前將要發生的事夠你聽和看的,”他回答說,“咱們有三年的往事要談,但只能談到九點半,就要開始這場特別的空屋歷險了。”
真像過去那樣,到了九點半,我發現自己緊挨著他坐在一輛雙座馬車上,我的口袋里裝著手槍,心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冒險的激動和興奮。福爾摩斯冷靜而鎮定,一言不發。街燈的光芒忽明忽暗地照在他嚴峻的臉上,只見他皺眉沉思,雙唇緊閉。我不知道我們將在倫敦這罪犯充斥的黑暗森林中搜尋什么樣的野獸,但從這個狩獵能手的神態來看,我完全相信這是一次十分危險的行動。他那苦行僧般陰沉的臉上不時露出譏諷的微笑,預示著我們的獵物兇多吉少。
我本來以為我們要去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廣場拐角的地方,福爾摩斯叫馬車停了下來。我看見他下車時向左右張望了一下,接著又在走過的每條街的拐角上極其細心地觀察后面有沒有人跟蹤。我們走的這條路線無疑是非常偏僻的。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偏僻小道異常熟悉,這一次他迅速而把握十足地穿過一連串我從來不知道的小巷和馬廄。最后我們來到一條小路上,兩旁都是些陰暗的老房子。我們沿著這條小路到了曼徹斯特街,然后到了布蘭福特街。在這里,他快速拐進一條窄道,又穿過一扇木柵門進了一個無人的院子。他用鑰匙打開一座房子的后門,我們一起走進去之后,他又關上了門。
里面漆黑一團,但很明顯是一座空房子,沒鋪地毯的地板在我們腳下吱吱作響。我伸手碰到一面墻,上面糊的紙已經裂成了一條一條,向下垂著。福爾摩斯用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帶領我走過一條很長的過道,直到我隱約看見門上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這里,福爾摩斯突然向右轉,我們走進了一個正方形的大空房間,四角很暗,只有當中一塊地方被遠處的街燈照亮了。附近沒有燈光,窗戶上又積了一層很厚的灰塵,所以我們在里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輪廓。我的朋友把手搭在我肩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們在哪兒嗎?”他悄悄地問。
“那邊就是貝克街。”我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向外看。
“沒錯。這里就是咱們寓所對面的卡姆登私邸。”
“咱們為什么來這里?”
“因為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漂亮的建筑物。親愛的華生,請靠近窗戶一點,但小心別暴露自己,再看看咱們的老寓所——你的那么多神話故事不都是從那里開始的嗎?讓咱們來看看我離開的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使你驚奇的能力。”
我輕輕地向前移動,朝對面熟悉的窗戶望去。當視線落在那扇窗上的時候,我吃驚地叫了出來。窗簾已經放下了,屋里點著燈,明亮的窗簾上清楚地映出了屋里坐著的人。那頭部的姿勢,寬闊的肩膀,輪廓分明的面龐,誰看了都不會弄錯。臉朝向側面,就像我們祖父母那一輩喜歡裝在框子里的一幅剪影,完全就是福爾摩斯本人。我驚奇地把手探過去,想弄清楚他還在不在我身邊。他閉著嘴笑得全身顫動。
“看見啦?”他說。
“天哪!”我大聲說,“妙極了!”
“我相信自己變化多端的手法并未因歲月流逝和固有的習慣而枯竭。”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創作所持有的那份喜悅和得意。“的確很像我,是不是?”

我輕輕地向前移動,朝對面熟悉的窗戶望去。
“我可以發誓說那就是你。”
“這歸功于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幾天的時間做模子。那是一座半身蠟像,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認為有人在監視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監視。”
“是誰?”
“我的宿敵——那幫可愛的人,他們的頭頭現在正躺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別忘了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也只有他們才知道。他們相信我早晚會回到這里,因此不斷進行監視。今天早上他們看見我到達了倫敦。”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正從窗口向外看,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派來盯梢的人。這是個對我構不成威脅的家伙,叫巴克爾,以殺人搶劫為業,是個出色的單簧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卻非常擔心他背后那個更難對付的人。這個人是莫里亞蒂的心腹,也是倫敦最狡猾、最危險的罪犯,更是從懸崖上推下石塊的那個人。華生,今天晚上追蹤我的人正是他,可他一點都不知道咱們也在追蹤他。”
我朋友的計劃漸漸顯露出來了。在這個隱秘的地方,監視者正在受人監視,追蹤者正在被人追蹤。那邊窗戶上瘦削的影子是誘餌,我們則是獵人。我們一起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面前匆匆來去的人影。福爾摩斯不說話也不動,但我能看出他正處在緊張的戒備狀態,專注地盯著過往行人。這是個寒冷喧囂的夜晚,風刮過長長的大街,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呼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而且大都緊裹著外套和圍巾。有一兩次,我似乎看到了曾經見過的人影,而且特別注意到了兩個似乎在附近的門廊里避風的人。我提醒福爾摩斯注意這兩個人,但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又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街上。他局促不安地挪動著腳步,手指不住地敲著墻壁,顯然開始擔心自己的計劃不會完全像期望的那樣實現。最后,在將近午夜的時刻,街上的人漸漸變少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我正要對他說些什么,恰巧抬眼望了望對面亮著的窗子,這讓我又像剛才那樣大吃一驚。我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膊,手指指向前方。
“影子動了!”我喊道。
窗簾上的影子已經不是側面,而是背面朝向我們。
三年的時間并沒有改變他粗暴的脾氣,也沒有減少他對智力低于他的人表現出的急躁。
“它當然動了。”他說,“華生,難道我是一個可笑的傻瓜,會支起一個一眼就能被識破的假人,指望靠它來騙住幾個歐洲最狡猾的人嗎?咱們在這屋子里待兩個鐘頭,赫德森太太已經把蠟像的位置改變了八次,每一刻鐘一次。她從前面來轉動它,這樣她自己的影子就不會被人看見。啊!”他忽然倒吸了一口氣。在微弱的光線中,我看到他探身向前,身體由于全神貫注而僵硬起來。外面的大街上已經空無一人。那兩個人也許還蜷縮在門廊里,但我已經看不到他們了。四周萬籟俱寂,除了我們對面那映出人影的明亮的黃色窗簾之外,什么都看不見。一片寂靜中,我的耳邊響起了福爾摩斯只在極力抑制興奮時才會發出的細微的咝咝聲。不一會兒,他拽著我退到了最暗的屋角里,用手捂著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顫抖,我從未見過我的朋友這樣激動。黑漆漆的大街仍舊荒涼而平靜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但是,我忽然發現了他那超人的感官早已察覺到的東西。一陣躡手躡腳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這聲音并非來自貝克街的方向,而是從我們藏身的這座房子后面傳來的。一扇門打開然后又關上了。過了一會兒,走廊里響起了蠕動的腳步聲。來者竭力不發出聲音的腳步,卻在空屋中引發了刺耳的回響。福爾摩斯靠墻蹲了下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手里緊握著我的左輪槍柄。在朦朧中,我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比敞開的門外的夜色還要更暗一些。他站立了片刻,然后彎下身子,非常警覺地偷偷走進屋里。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離我們不到三碼,我已經準備好迎接他撲過來的攻擊,然后才意識到他并不知道我們在這兒。他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悄悄靠近了窗戶,輕輕地、無聲地把它推上去了半英尺。當他跪下來靠著窗口的時候,積滿灰塵的玻璃已經不再遮擋街上的燈光,那光芒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這個人似乎興奮得忘乎所以,兩眼放光,面孔不停地抽搐著。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鼻子又細又凸,前額又禿又高,留著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頂可以折疊的大禮帽推在他的后腦勺上,解開的外套里露出了夜禮服的白前襟
。他的臉又瘦又黑,布滿了兇悍的皺紋。他拿著一根像是手杖的東西,當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時候,卻發出了金屬的鏗鏘聲。接著,他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塊東西,擺弄了一陣,最后傳來了咔嗒一聲,好像有一根彈簧或是栓子掛上了。他依然跪在地板上,彎腰用全身的力量壓住一個杠桿似的東西,然后是一陣旋轉和摩擦聲,最后又是咔嗒一響。于是他直起腰來,我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槍,而且槍托的形狀非常特別。他拉開槍膛,把什么東西放了進去,又啪的一下推上了閉鎖塊
。他俯下身,把槍管架在窗臺上。我看到他的長胡子垂在槍托上,閃亮的眼睛對著瞄準器。當他把槍托緊貼在右肩上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滿意的嘆息,并且看見了那個特別的目標——黃色窗簾上的人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了槍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動扳機。我的耳邊傳來嘎的一聲怪響,跟著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
。就在這一瞬間,福爾摩斯像老虎似的撲到射手的背上,把他臉朝下摔倒在地。他立刻爬了起來,使盡力氣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我用手槍柄照他頭上給了一下,他就又倒在了地板上。當我沖過去把他按住時,我的朋友吹了一聲刺耳的警哨。人行道上立刻響起了一陣跑步聲,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從大門沖了進來。

積滿灰塵的玻璃已經不再遮擋街上的燈光,那光芒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是你嗎,雷斯垂德?”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親自接手了這項工作。很高興看到你回倫敦來,先生。”
“我覺得你需要一點非官方的幫助。一年中有三件謀殺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處理莫爾奇的案子時可不像你平時那樣——也就是說你處理得還不錯。”
大家都已經站起來了。我們的囚犯氣喘吁吁,他的兩邊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這時已經有些閑人開始聚集在街上,福爾摩斯走到窗前關上窗戶,又放下了簾子。雷斯垂德點燃了兩支蠟燭,警察也打開了他們的提燈,我終于能好好地看一看這個囚犯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張精力充沛卻奸詐萬分的面孔。這個人長著哲學家的前額和享樂主義者的下巴,似乎擁有很好的天賦,只是不知道這種天賦是向善還是為惡。可是,只要看看他那下垂而自私的眼瞼,那冷酷的藍眼睛,那兇猛而挑釁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濃眉,誰都能認出這是造物主留下的最明顯的危險信號。他完全不注意別人,只是盯住福爾摩斯的臉,眼中充滿了驚訝和仇恨。“你這個魔鬼!”他不停地嘟囔,“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爾摩斯邊說邊整理弄亂了的領子,“就像老戲里說的那樣,‘不是冤家不聚頭。’自從在萊辛巴赫瀑布的懸崖上承蒙關照之后,我就沒有再見過你。”
上校就像一個失神的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朋友。他說出口的只有這一句:“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還沒有介紹你呢,”福爾摩斯說,“先生們,這位是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從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陸軍中效力,是咱們東方帝國所造就的最優秀的射手。上校,我猜你在獵虎方面的成績仍然是舉國無雙吧?”
這個兇惡的老人一聲不吭,依舊瞪大眼睛盯著我的伙伴。他那充滿野性的眼睛和倒豎的胡子使自己活像一只老虎。
“很奇怪,我這個簡單的計策竟然能讓這樣一個老練的獵手受騙。”福爾摩斯說,“這應該是你很熟悉的方法。你不也會在樹下拴一只小山羊,自己帶著來復槍
藏在樹上,等待這只作為誘餌的小山羊把老虎引來嗎?這所空屋成了我的樹,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還帶著幾支備用的槍,以防出現好幾只老虎,或是自己萬一沒有瞄準好——當然,這是不太可能的。他們都是我的備用槍,”他指了指周圍的人,“這是同樣的道理。”
莫蘭上校怒吼著向前沖來,但被兩個警察拽了回去。他臉上露出的憤怒表情看起來非常可怕。
“我承認你有一招出乎我意料,”福爾摩斯說,“我沒有想到你也會利用這所空屋和這扇方便的前窗。我認為你會在街上行動,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部下在等著你。除了這一點之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莫蘭上校怒吼著向前沖來,但被兩個警察拽了回去。他臉上露出的憤怒表情看起來非常可怕。
莫蘭上校轉過臉面向警探。
“你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逮捕我的正當理由。”他說,“但至少沒有理由讓我忍受這個人的嘲弄。如果我要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一切都照法律辦吧!”
“你說得的確很合理,”雷斯垂德回答,“福爾摩斯先生,在我們走之前,你還有別的話要講嗎?”
福爾摩斯已經從地板上撿起了那支威力巨大的氣槍,正在仔細觀察它的結構。
“真是一個罕見的武器,”他說,“無聲而且威力極大。我認識這位雙目失明的德國技師馮·赫德爾
,這支槍是他為莫里亞蒂教授特制的。我幾年前就知道有這么一支槍,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擺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別把這支槍,還有這些專用的子彈,都交給你們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給我們保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時大家都已經開始向房門口走去,“你還有什么話嗎?”
“我只想問一下,你準備以什么罪名控告他?”
“什么罪名?當然是企圖謀殺福爾摩斯先生了。”
“這不行,雷斯垂德。我完全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出面。這次出色的抓捕是你的功勞,而且只是你的功勞。雷斯垂德,我祝賀你!你以一貫表現出的智勇雙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誰,福爾摩斯先生?”
“就是這位所有警察都沒有找到的莫蘭上校,在上個月三十日把一顆開花子彈裝在氣槍里,對準公園路四百二十七號二樓正面的窗口開了一槍,打死了羅諾德·阿德爾。就是這個罪名,雷斯垂德。現在,華生,如果你能忍受從破窗口吹進來的冷風,不妨到我的書房去抽一支雪茄煙,待上半個小時,這樣可以讓你消遣一下。”
多虧邁克羅夫特的監督和赫德森太太的直接照料,我們的老房間完全沒有改變它的樣子。我一進來就意識到屋子整潔得讓人有些不太習慣,但一切原有的標志依然如故:這個角落是做化學實驗的地方,放著那張經過酸處理的松木桌
;那邊架子上擺著一排大本的剪貼簿和參考書,記載著那些很多倫敦人想要燒掉才安心的東西。我環視四周,掛圖、提琴盒、煙斗架,就連裝煙絲的波斯拖鞋都赫然在目。屋子里已經有了兩個人:一個是在我們進來時笑臉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個是在今晚的冒險中起了很大作用的假人。這個上過顏色、做得惟妙惟肖的福爾摩斯蠟像擱在一個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舊睡衣,從大街上望過去,和真人一模一樣。
“一切預防措施你都遵守了嗎,赫德森太太?”
“按照你的吩咐,我都是跪著干的,先生。”
“好極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見子彈打在什么地方了嗎?”
“看見了,先生。恐怕子彈已經打壞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過頭部,然后撞在墻上砸扁了。這是我在地毯上撿到的,給您吧!”
福爾摩斯伸手把子彈遞給我:“一顆鉛頭左輪子彈。真巧妙,誰能發現這樣的東西是從氣槍里打出來的?很好,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現在,華生,請你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有幾個要點我想和你討論一下。”
他已經脫掉那件舊禮服大衣,換上從蠟像上取下來的灰褐色睡衣,又變成了往日的福爾摩斯。
“這個老獵手居然手還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邊檢查蠟像破碎的前額一邊笑著說,“子彈從頭后的正中位置射入,恰好擊穿大腦。從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在現在的倫敦也很少有比他強的。你聽說過他的名字嗎?”
“沒有。”
“好吧,好吧,看看這名聲!不過,如果我沒記錯,你過去也沒聽過詹姆斯·莫里亞蒂教授這個本世紀大學者的名字。請把我那本傳記索引從架子上拿下來給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體向后靠了靠,大口噴著雪茄煙,懶洋洋地翻著自己的記錄。
“我收集在M部的這些材料都很不錯。莫里亞蒂這個人無論擺在哪里都是出眾的。這是放毒犯莫根,這是給人留下極為不快的梅里丟,還有馬修斯,就是他在查林十字廣場的候診室里打掉我左邊的犬齒。最后這位就是咱們今晚見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遞給了我,上面寫著:英印俱樂部,坦克維爾俱樂部,巴格特爾紙牌俱樂部。
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無業,原屬班加羅爾工兵一團
。一八四〇年在倫敦出生,系原任英國駐波斯公使、第三等巴斯勛爵士
奧古斯塔斯·莫蘭爵士之子。曾就讀于伊頓公學
、牛津大學。參加過喬瓦基戰役
、阿富汗戰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爾、喀布爾
服過役。著作:《喜馬拉雅山西部的大獵物》
(一八八一年)、《叢林中三月》(一八八四年)。住址:管道街
。俱樂部:

我收集在M部的這些材料都很不錯。
在這頁的空白上,有福爾摩斯清晰的筆跡:
倫敦第二危險的人。
“真令人吃驚,”我把本子遞回給福爾摩斯的時候說,“他的職業還是體面的軍人呢。”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回答,“而且在某方面干得不錯。他一向很有膽量,在印度還流傳著他爬進水溝去追殺一只受傷的吃人猛虎的故事。華生,有些樹木在長到一定高度的時候,會突然變成難看的古怪形狀;這一點你也常常會在人的身上看到。我有個理論——一個人在成長中會重現他歷代祖先的全部發展過程,而像這樣突然地變好或者變壞,就顯示出了他的家族中的某種影響——個人似乎成了家族歷史的縮影。”
“你這個想法真有點異想天開。”
“好吧,我不堅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莫蘭上校開始墮落了。他在印度雖然沒有什么公開的丑聞,但仍舊鬧得失去了容身之地。他退伍了,來到倫敦,又搞得名聲很壞。就在這個時候,他被莫里亞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成為了莫里亞蒂的參謀長。莫里亞蒂非常大方地為他提供經濟資助,而且只用他做一兩件普通匪徒承擔不了的非常高級的案子。你可能還記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
的那件斯圖爾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記不清了?我可以確定莫蘭是主謀,但一點證據都找不出來。上校隱藏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亞蒂匪幫被一網打盡的時候,我們也無法指控他。你還記得那天,我到你的寓所去,為了防備氣槍,我不是關上了百葉窗嗎?你肯定覺得我是在異想天開。但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為我已經知道有這樣一支不平常的槍,而且知道在這支槍的后面是一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在瑞士的時候,就是他和莫里亞蒂一起跟蹤著咱們。毫無疑問,就是他,給了我在萊辛巴赫懸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鐘。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國的時候注意看報,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制伏他。只要他還在倫敦逍遙法外,我活在世上就沒有價值。他的影子會日夜糾纏著我,而且遲早會對我下手。我能拿他怎么辦呢?總不能一看見他就開槍打他,那樣我自己就會被送上被告席。向法官尋求幫助也無濟于事,他們不能因為沒有根據的推測就采取行動。所以我一籌莫展。可是我留心著報上的犯罪新聞,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抓住他。后來我看見了羅諾德·阿德爾慘死的消息,我的機會終于來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況來看,這不明擺著是莫蘭上校干的嗎?他先和這個年輕人一起打牌,然后從俱樂部一直跟到他的家里,對準敞開著的窗戶開槍打死了他。這是毫無疑問的,光憑這種子彈就足以送他上絞架。我馬上回到倫敦,卻被那個盯梢的人發現了,他當然會告訴上校注意我的出現。上校不可能不把我的突然歸來和他犯的案子聯系在一起,于是馬上警覺起來。我猜準了他會立刻想辦法把我除掉,而且為了達到目的,他會再拿出這件兇器來。我在窗口給他留下了一個明顯的靶子
,并預先通知蘇格蘭場可能會需要他們幫助(對了,華生,你準確無誤地看到他們待在那個門廊里)。然后,我找到了那個在我看來萬無一失的監視點,卻沒想到他也會挑那個地方來襲擊我。親愛的華生,還有什么別的需要解釋嗎?”
“有,”我說,“你還沒有解釋莫蘭上校謀殺羅諾德·阿德爾的動機。”
“啊,我親愛的華生,這一點咱們只能推測,而在這方面,即使邏輯性最強的頭腦也有可能出錯。每個人都可以根據現有的證據做出自己的假設,任何人的假設都有可能是對的。”
“那么,你已經作出假設了?”
“我想,說明案子的事實并不難。我們從證詞中得知,莫蘭上校和年輕的阿德爾合伙贏了一大筆錢。不用說,莫蘭做了弊——我很久以來一直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爾遇害的那天,他發現了莫蘭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蘭談過,還恐嚇要揭發莫蘭,除非莫蘭自愿退出俱樂部并答應從此不再打牌。像阿德爾這樣的年輕人不太可能立刻去揭發既有點名氣又比他年長的莫蘭,這會鬧出一件駭人聽聞的丑事。大概他就像我估計的那樣做了。對靠打牌騙錢為生的莫蘭來說,退出俱樂部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所以他殺了阿德爾,那個時候阿德爾正在計算自己應該退還多少錢,因為他不愿意從搭檔的作弊中獲利。他鎖上門是為了防止他的母親和妹妹突然進來,逼他說出那些人名和硬幣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樣說得通嗎?”
“我相信你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會在審訊時得到證明,或者遭到反駁。與此同時,無論發生什么,莫蘭上校也不會再打擾咱們了。馮·赫德爾有名的氣槍將為蘇格蘭場博物館
增色,福爾摩斯先生又可以獻身于倫敦錯綜復雜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問題了。”
福迷筆記
篇名:空屋
原名:The Adventure of the Empty House
首次發表:英國《海濱雜志》,一九〇三年十月;美國《科利爾雜志》一九〇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首次插畫:西德尼·佩吉特(《海濱雜志》);弗雷德里克·多爾·斯蒂爾(《科利爾雜志》)。
首次中譯《:再生第一案》,奚若譯,收錄在小說林一九〇四年發行的《福爾摩斯再生案》第一冊中。
發生時間:一八九四年四月五日(星期四)。
提到的未刊案件:梅里丟案、放毒犯莫根、馬修斯案。
福爾摩斯:離開瑞士在西藏待了兩年。經過波斯,在法國蒙彼利埃用幾個月時間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他在本篇中引用了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臺詞(出自《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穿一件褐色睡衣。
華生:住在肯辛頓并且開業行醫,妻子在一八九四年之前便去世了。看到福爾摩斯重生第一次暈倒。
偽裝:藏書家、挪威探險家西格森。
備注:福爾摩斯的復生原非柯南·道爾本意,因此在本篇中他勉強自圓其說,但還有不少漏洞。例如,為何莫蘭上校不在萊辛巴赫瀑布給福爾摩斯一槍;福爾摩斯提到的日本式摔跤直到一八九九年才在英國出現,一八九一年福爾摩斯怎么會知道等等。
創作本篇的緣起是美國《科利爾雜志》請求柯南·道爾讓福爾摩斯復生。由于雜志給出了相當豐厚的稿酬,柯南·道爾難以拒絕,于是創作了《歸來記》系列。最早說好寫六篇小說,稿酬兩萬五千美元(五千英鎊);后來總共寫了十三篇小說,稿酬四萬五千美元(九千英鎊),這還不包括《海濱雜志》的稿酬。《海濱雜志》提供的稿酬也是破天荒的,達到千字一百英鎊。本篇故事的構思來自柯南·道爾的第二任妻子簡。
在柯南·道爾自選的十二篇最佳中(不包括《新探案》中的故事),《空屋》名列第六。
從本篇開始,美國版福爾摩斯故事由弗雷德里克·多爾·斯蒂爾繪制插畫。他以著名演員威廉·吉爾特扮演的福爾摩斯為原型創作插畫,是唯一能和西德尼·佩吉特相提并論的福爾摩斯插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