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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分鐘后,我用來當(dāng)接待室的那半邊辦公室的門鈴響起。接著我聽到門又被關(guān)上,然后便悄然無聲了。將我的辦公室和接待室隔開的那扇門半開著。我仔細(xì)聽了聽,斷定是是有人找錯了地方,于是沒進門就走了。接著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然后是那種用來代替敲門的咳嗽聲。我腳從書桌上拿下來,站起來向外看去。她就在那兒。不用開口我就知道她是誰。要說有誰長得最不像麥克白夫人(莎士比亞名劇《麥克白》中的女主角。麥克白夫人唆使其夫弒君篡位。),那就是她了。她身材嬌小勻稱,模樣拘謹(jǐn)矜持,戴了副無框眼鏡,平滑的棕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身上棕色衣服是定做的,肩上垂掛下來的方形皮包看起來顯得非常蠢——讓人聯(lián)想到背著急救箱的修女。平滑的棕發(fā)上是一頂過早就從母親那里拿來的絨帽。她沒化妝,沒擦口紅,沒戴珠寶。無框眼鏡讓她看上去像個圖書管理員。

“哪有像你這樣跟人通電話的,”她尖聲說,“真不害臊。”

“我的自尊心太強,表現(xiàn)不出害臊的樣子。”我說,“進來吧。”我?guī)退T,然后又幫她拉過一張椅子。

她在椅子邊上約兩英寸的地方坐了下來。“如果我像那樣跟朱格史密斯醫(yī)生的病人說話,”她說,“一定會丟了飯碗。他特別講究我跟病人說話的態(tài)度——連對待那種難纏的病人我都得客客氣氣的。”

“那老兄現(xiàn)在怎么樣?自從我那次從車庫頂上摔下來之后,就沒再見過他。”

她看起來頗為驚訝,神情相當(dāng)嚴(yán)肅。“哦,你不可能認(rèn)識朱格史密斯醫(yī)生。”她稍顯貧血的舌尖伸出唇外,像是悄悄地在找什么東西,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

“我認(rèn)識一位叫喬治·朱格史密斯的醫(yī)生,”我說,“他住在圣羅莎市(圣羅莎(Santa Rosa),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部城市。)。”

“噢,不,我說的是艾爾弗雷德·朱格史密斯醫(yī)生,在曼哈頓開業(yè)。堪薩斯州的曼哈頓,你知道,不是紐約的曼哈頓。”

“肯定不是同一個朱格史密斯醫(yī)生。”我說,“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要告訴你。”

“只是想看看櫥窗,不想買是吧?”

“你不妨這么說。如果非得把家里的事說給一個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聽,我至少有權(quán)利先問清楚,他是不是一個我能信任的人。”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是個可愛而狡猾的小東西?”

無框眼鏡后頭的眼睛發(fā)出亮光。“我希望沒有。”

我伸手取過煙斗,開始裝煙絲。“‘希望’這個詞不太準(zhǔn)確。”我說,“把那頂帽子扔了,去換一副彩色鏡框的時髦眼鏡,你知道,那種斜框的、帶有東方色彩的——”

“朱格史密斯醫(yī)生不會允許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很快地說道,然后又問,“你真的這么想嗎?”說完,她的臉微微紅了那么一點點。

我點上煙斗,在桌子后面吞云吐霧起來,她往后縮了縮。

“如果你雇用我,”我說,“那算是找對人了。沒錯,我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你要是想找個門外漢來辦這件事的話,那你就錯了。我掛了你的電話,你還是跑來了,看來你確實需要幫助。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煩心事兒?”

她只是瞪著我看。

“聽著,”我說,“你從堪薩斯州的曼哈頓過來,上回我背《世界年鑒》時,那地方只是個離托皮卡(托皮卡(Topeka),美國堪薩斯州首府)不遠(yuǎn)的小鎮(zhèn),人口一萬二千左右。你幫艾爾弗雷德·朱格史密斯醫(yī)生做事,現(xiàn)在你要找一個叫奧林的人。曼哈頓是個小鎮(zhèn),肯定是。堪薩斯只有五六個地方不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對你的了解已經(jīng)夠我查出你的祖宗八代了。”

“但是為什么你想查這個呢?”她有些緊張地問。

“我?”我說,“我才沒興趣呢。我就是聽夠了別人跟我絮叨過去的事兒。我坐在這兒只是因為我沒別的地方可去。我不想工作,我什么也不想要。”

“你話太多了。”

“對,”我說,“我的話是太多。寂寞的人就愛說話。不是話太多,就是一聲不吭。我們該開始談?wù)铝税桑磕悴幌駮宜郊覀商降娜耍绕涫钦夷悴徽J(rèn)識的私家偵探。”

“這我知道,”她平靜地說,“奧林知道的話,一定會暴跳如雷,媽媽也會發(fā)火的。我是從電話簿上挑了到你的名字——”

“根據(jù)什么原則?”我問,“是睜著眼挑的還是閉著眼瞎撞上的?”

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我是個怪物似。“七跟十三。”她鎮(zhèn)靜地說。

“怎么說?”

“馬洛有七個字母(馬洛的英文是Marlowe。),”她解釋道,“菲利普·馬洛有十三個字母(菲利普·馬洛的英文是Philip Marlowe。),七跟十三配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我?guī)缀跖叵饋怼?

“歐法梅·奎斯特。”她瞇著眼睛,好像快要哭了。她把名字拼出來給我聽。“我跟我媽住,”她繼續(xù)說下去,越說越快,好像生怕占用我的時間會要她付錢一樣,“我爸四年前過世了,他是醫(yī)生。我哥哥奧林原來也想當(dāng)外科醫(yī)生,可他學(xué)了兩年醫(yī)就改學(xué)工程了。一年前,離家到灣城(灣城(Bay City),指舊金山的一個區(qū)域。)的西加州飛機制造公司工作。他其實沒有必要那樣做,他在威其塔(威其塔(Wichita),美國堪薩斯州南部城市。)有個很好的工作。我想他大概只是想來加州見識見識,很多人都這樣。”

“幾乎人人都想,”我說,“如果你打算繼續(xù)戴著這副無框眼鏡的話,至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與它相配。”

她格格地笑起來,指尖沿著書桌畫了條線,眼皮垂著。“你剛才是說,斜框眼鏡戴上看著像東方人?”

“嗯哼。現(xiàn)在來談奧林吧。我們講到他來加州,也講到他去了灣城。我們能為他做什么?”

她想了一下,皺起眉頭。然后她仔細(xì)打量我的臉,好像正在下個什么決心。接著她冷不丁地說:“奧林一向定期寫信回家,可是他最近六個月只寫了兩封給媽媽,還有三封給我,而且最后一封是幾個月前才收到的。媽媽跟我開始擔(dān)心起來。我現(xiàn)在休假,所以就過來找他。他以前從沒離開過堪薩斯。”她停了下來。

“你不打算做個筆記嗎?”她問。

我哼了一聲。

“我還以為偵探都會拿出小記事本做筆記的。”

“笑話由我負(fù)責(zé)講,”我說,“你把故事講好就行。你乘休假的時候過來看他,之后呢?”

“我寫信告訴奧林我要來,可是沒收到回音。到鹽湖城時,我發(fā)了一封電報給他,他也沒回。所以我只好親自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路途遙遠(yuǎn),我是坐大巴去的。在灣城,愛達荷街四四九號。”

她停頓了一下,然后重復(fù)了一遍地址,但我還是沒有寫下來。我只是坐在那兒,看著她的眼鏡、她平滑的金發(fā)、那蠢笨的小帽子、她沒抹口紅的嘴巴,以及在她的蒼白雙唇之間出沒的舌尖。

“你大概不熟悉灣城,馬洛先生。”

“哈,”我說,“我對灣城唯一的了解是,每回去那兒我都得換個新腦筋。要不要我?guī)湍惆压适轮v完?”

“什——么?”她的眼睛瞪得老大,透過鏡片看去,活像從深海魚缸里看到的那種魚眼。

“他已經(jīng)搬家了,”我說,“你不知道他搬到哪兒了。你擔(dān)心他已經(jīng)墮落到住在麗晶大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正跟一個穿著長貂皮大衣、噴了古怪香水的什么人同居吧。”

“哦,我的天哪!”

“我用詞太粗俗了嗎?”我問。

“請別這樣說,馬洛先生,”最后她說,“奧林絕不會那樣做的。如果奧林聽到這話,肯定不會饒過你,他發(fā)起脾氣來可是兇得要命。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是一家全家的寄宿旅館,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經(jīng)理,他真是個可怕的人。他說奧林幾個禮拜以前搬走了,他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他也不在乎,還說他只想來杯他媽的杜松子酒。我真不明白奧林為什么會住到那種地方去。”

“你剛才說只想來杯他媽的杜松子酒?”

她臉紅了。“是那個經(jīng)理說的話,我只是學(xué)他而已。”

“噢,”我說,“繼續(xù)說下去。”

“呃,我打電話到他工作的地方,西加州公司,你知道。他們說他已經(jīng)跟其他很多人一樣被解雇了,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又到郵局問奧林有沒有留下轉(zhuǎn)信地址,但他們說按規(guī)定,這種資料是不能透露的。于是我就把我的情況跟他說清楚,那人說,好吧,如果我是他的妹妹,他就可以幫忙查查看。他查了以后跟我說沒有,奧林沒有留下轉(zhuǎn)信地址。所以我就開始害怕起來。他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你有沒有想過找警察幫忙?”

“我不敢找警察。如果我這樣做,奧林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的。他這個人,就算心情很好的時候,也不容易相處。我們家——”她猶豫了一下,眼睛里似乎泛起一些東西,但她極力掩飾著,她吸了口氣說,“我們家不是那種——”

“聽著,”我疲憊地說,“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偷了別人的錢包什么的,我是怕他出了車禍?zhǔn)ビ洃洠蛘邆锰夭荒苷f話。”

她直著眼看我,看不出有敬佩的意思。“如果發(fā)生那種事情,我們會知道信兒的,”她說,“誰都會在衣袋里放上身份證明。”

“有時候他們除了衣袋什么也沒剩下。”

“你是想嚇唬我嗎,馬洛先生?”

“就算是,顯然也沒有奏效。我想問問,你到底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她纖長的食指按著嘴唇,然后小心地用舌尖舔了舔手指頭。“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話,就不必到這兒找你了。你要收多少錢才能幫我找到他?”

我好一陣子沒答話,然后說:“你要我單干,不告訴別人?”

“對,我就是要你單獨去查,不要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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