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2)
書名: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作者名: 馬伯庸本章字數: 4946字更新時間: 2015-11-23 14:34:07
劉局疑惑地問道:“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儀器,我都可以調過來。”
“不,不,棉線就夠了。”
劉局雖然不太明白,還是回頭吩咐了一句,很快軍人就取來了兩根黑色棉線,應該是從哪里的毯子上扯下來的。
我把兩條棉線分別栓在兩枚金印的飛熊紐鼻上,然后將他們高高端起,用指頭揪住另外一側的線頭,突然松手。一位專家“哎呀”了一聲,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見那兩枚金印被棉線吊在半空,滴溜溜轉了幾圈,然后靜止不動了。
“你瘋了嗎?這可是一級文物!”專家出言呵斥。劉局也皺起了眉頭。他們大概覺得我這一手好似雜耍一樣,沒什么意義。
“大家現在能看清了么?”我揪著兩根棉線,把兩枚金印懸在半空,讓他們仔細看。
經過我的提示,他們看到,兩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傾歪,右手那枚卻是正正當當。這種區別十分微小,不仔細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號印是贗品,左手二號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斷。
屋子里一片寂靜,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專家問我:“你的根據何在?”我聳聳肩:“劉局只是讓我做一個判斷,您是專家,應該知道對錯。”
專家們聽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覺得我太囂張了。這是我故意為之,手藝和錢財一樣,不能輕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處,回過頭來:“劉局,我可以走了么?”
劉局站起身來,一揮手:“咱們隔壁屋子里談,小范,你招呼一下幾位專家。”那個帶我進來的秘書悄無聲息地拉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我們離開。
我跟著劉局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這里是間辦公室,當中一張厚實的辦公桌,兩側兩個大書架足足占了兩面墻,上頭擺著各種黨政書刊,還有一些小古董。我掃了一眼,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要么是大路貨,要么是贗品。
“看來您不常用這間辦公室。”我主動開口說道。
劉局沖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錯,這里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沒怎么布置。”這時候我注意到,這次連他身后那個寸步不離的軍人保鏢都不見了,整個屋子里就我們倆人。
我們兩個人對視良久,我試圖看穿劉局的意圖,卻發現他表現得滴水不漏,禮貌周到,但讓人難以捉摸。劉局看我的眼神,卻好似洞悉一切,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
終于,他開口說:“小許,我聽方震說,剛才你猜出了這個地方在哪兒,你怎么做到的?”
“很簡單,我是憑著身體的搖擺來判斷車子的行進方向和速度。車子從琉璃廠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長安街以后開始朝西走,接下來跟北京地圖一對照就行了,車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點了點太陽穴,表示全都記在我腦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處?”
我微微一笑:“長安街上紅綠燈很多,可這車子上了長安街以后,一直保持著勻速前進,從來沒減速或者加速過,更沒停過。它一定擁有我無法想象的特權,有這種特權的人,不是軍隊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處夠得上接待這種級別的特權車。”
劉局擊掌贊道:“看來你很聰明,也很謹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兒買賣,不留點神,別說買賣了,連人都得折進去。”
劉局看我謹小慎微的模樣,笑了起來:“你一進門,先看人,再說話,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這樣很好,搞古玩這一行的,不夠聰明不行,沒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對了,你剛才不愿意當眾說出那一手‘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來歷,是不是有所顧慮?”
一聽劉局這話,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剛才我拿絲線稱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錄》里叫做“懸絲診脈,隔空斷金”。可是這八個字,劉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錄》不是新華字典,每家書店里都有得賣——那是一本手寫的筆記,就我們家里有一本。
在這個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說出了我家獨傳的秘密,我的心頓時不踏實起來。
“小許你別緊張,我也只是知道那八個字而已。不過,你能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權衡片刻,開口道:“其實說白了也沒什么特別,我做判斷的原理很簡單,就是重心。”
劉局似有所悟,我隨即解釋說:“漢代鑄印使用的是灌鑄法。這種工藝在澆鑄曲面較多的復雜造型時,很容易混入空氣,產生氣泡,造成空心。越是復雜的造型,空心越多。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飛熊狀的印紐,因此這一部分的金屬內質會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偽造高手顯然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在偽造的時候把飛熊紐這部分給做實了,沒留氣泡,導致的結果就是偽章的重心較之真章發生了變化,這是個初中物理常識級別的馬腳。”
“剛才我拿棉線吊印,就是在判斷兩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飛熊紐金印,應該是下沉上輕,易生翻復,只有假貨才會正正當當不偏不倚。有時候古董鑒定就是這樣,沒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
劉局聽完笑道:“看著神秘,原來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準。”我點點頭,沒有否認。
“我已經跟您說了一個秘密,現在輪到您給我交一個底了吧?”
劉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虧啊。”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檀木的茶盤,茶盤上擱著五個蓮瓣兒白瓷小茶碗。我對瓷器不太熟,感覺似是德化窯的,不過估計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劉局拿起一個竹制茶夾子,把五個茶碗擺成一個十字形狀,一碗在當中,其他四個分別位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然后他又把西邊那個茶碗翻過來扣著,抬頭望著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著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這套手法我知道,顯然是個茶陣,我以前聽人說在舊社會,像是漕幫、紅幫之類的會黨道門,會用這一套玩意兒作為聯絡暗號。可我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這些東西。
我跟劉局對視了半天,無動于衷,劉局有些失望:“看來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要看劉局你讓我知道多少了。”我綿里藏針地頂了一句。
我倆對視了半天,劉局忽然問:“你這手鑒定功夫,是從哪里學來的?”我老老實實回答:“一半是看書學習,一半是自己做買賣時琢磨的。”
“沒人教你?”
“沒有。”
“你父親許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領導,連我爹的名字都打聽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讓我沾這行,說臟,他自己也從來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開始接觸金石[3],跟人混久了,多少學到點東西。”
我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問那本《素鼎錄》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可不能惹這麻煩。
聽我說完,劉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難怪……這四悔齋的名字,倒真是實至名歸。”
“您認識我父親?”
“不認識,不過你這手‘懸絲診脈’的功夫,我以前是見識過的。”
我爹為人一向很謹慎,似乎從來沒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觸過。劉局說見過懸絲診脈,那肯定是從我爺爺輩上算的。我爹從來不跟我講,我是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計得追溯到民國,更是糊涂賬一本,誰知道有什么恩怨糾葛,還是少說為妙。
劉局用指頭慢慢敲著桌面:“你沒得家傳,居然也會‘懸絲診脈’,看來家學也不算完全荒廢。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進不了我這間辦公室。”他往桌上一指:“這副茶陣,以你的觀察能力,不妨試著猜上一猜。”
我皺起眉頭,這可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劉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這個茶陣,咱們才好往下談。若是看不破,說明你我緣分就到這里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讓人把你送回去,該有的酬勞一分不少,你繼續做你的生意。”
聽了這話,我還真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劉局這是話中有話,剛才他一眼識破“懸絲診脈”的眼力,還有一口說出我父親名字,讓我心里特別不踏實,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著沒說,而且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關系。
我有預感,如果這么走了,恐怕會錯過一個機緣。我決定先沉下心思,把這個茶陣解了再說。
有個在舊社會上海灘混過的老頭曾經對我說過,茶陣是洪、漕幫等秘密社團用來聯絡的,這些社團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這茶陣沒有多么深的講究,多是用諧音、比喻之類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訣。陣型要么對應陰陽五行,要么對應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規。
這個茶碗的擺法,顯然是按照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來排列成一個十字的形狀。五向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現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來了,西方屬金,說明這一副茶陣的第一層含義,是五行缺金。
想到這里,我卡殼了。
再往下可就難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總不至于他這么大個領導,打算找我借錢吧?劉局看我抓耳撓腮,忍不住樂了。他往茶碗里斟了一點茶水:“我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樣。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個五行不全之勢。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墻壁,算是額外給了個提示。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墻壁,心里忽然一動。這間辦公室的墻壁是最普通的那種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對了,應該是跟顏色有關系。
陰陽五行涵蓋的意義非常廣,對應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時也對應著玄白赤黃青五種顏色。
金行對應的顏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稱為素色。難道……我驚疑地抬起頭,他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個茶陣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錄》?
“您想要的,是本書?”我故意把書名含糊了一下,帶了點僥幸。
劉局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心眼兒還挺多的。我告訴你,剛才那漢印,試的是你的師承,而這茶陣,試的是你的見識。你說我想要的是一本書,只解對了一半。不過你原本一無所知,能憑見識解到這一層,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書,里頭帶了個素字,對不對?”
我沒有選擇,只能點點頭。這位劉局講話很有藝術,從頭到尾都掌控著局面,而且問的問題都帶著預設立場,這在藏古界有句行話,叫“話耙子”,意指舌頭上帶著三鉤六齒,三兩句話就能把人的底細全耙出來。
“看把你嚇的,我不會要你那本書的。”
“您要了也沒用,那書是加密過的,密碼就我一個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劉局卻只是笑了笑。
劉局把西邊的茶碗重新翻過來,忽然嘆了口氣:“這五行之勢缺金,其實缺的不是你那本書,而是那本書背后隱藏的東西。”說完他動手把五個茶碗重新擺成梅花狀,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得我直發毛。
我又掃了一眼那五個攢成一堆的茶碗兒,忍不住開口道:“五瓣梅花陣?”這個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梅花五瓣為一聚,意為結義或者聚首——劉局是打算把《素鼎錄》背后隱藏的那個什么東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劉局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走到窗臺邊,把窗簾往里拽了拽,神色也變得鄭重其事:“小許,你說古董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別買假貨。”
“不錯。古董這一行變化萬端,但歸結到最后,就在兩個字上打轉:一個‘真’字,一個‘贗’字。古董這個行當幾千年來,說白了就是真偽之爭,正贗之辯。”
說完劉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盤:“有人做舊,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幫著砸漿[4]。這五個茶碗,分別代表五條鑒寶的源流。這五脈傳承久遠,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鑒寶圈的心。只要過了他們的手,真偽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認。所以五脈湊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鑒寶,聽到這四個字,都服氣。”
“我怎么都沒聽說過?”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幾年買賣,可對所謂“五脈”卻聞所未聞。劉局的話越聽越懸乎。
“那么你聽過中華鑒古研究學會么?”
“這個聽過。”我點點頭。玩古董的,多少都聽過這個學會的名字。它雖不是國家機構,但也算得上是民間專業級的鑒定機構,不過它比較低調,只偶爾會在一些重要的鑒定會或拍賣會中出現,我這層次,還接觸不到。
劉局道:“這個學會,就是五脈傳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層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種身份,一種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人會告訴你。”
“我以為解放以后特權階層早就被打破打爛了呢……”我咕噥道。
劉局卻正色道:“這五脈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買倒賣,靠的是一手識真斷假的本事,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這是技術,是受國家保護的。雖然‘文革’浩劫中五脈受的沖擊不少,但氣脈仍在,乘時而起,成立了中華鑒古研究學會。你看改革開放以后古董業這么興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勞。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說了一個字。權威的鑒定機構,都有這么一條原則:絕不做偽。試想一下,一個鑒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于給自己當裁判了么?再者說,鑒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們起了偽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鑒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劉局滿意地點點頭:“去偽存真,正是鑒古學會的原則所在。”
我問:“您為何對我說這些?”
劉局似笑非笑:“你還不明白嗎?你們許家,就是那盞扣翻的茶碗。五脈梅花,獨缺你們這一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