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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2825字
  • 2015-12-02 11:45:58

第二年打了不少勝仗。位于山谷和栗樹坡后邊的那座山給拿下來了,而南面平原那邊的高原上也打了勝仗,于是我們八月渡過河,住進戈里察的一幢房子里。這房子有個砌有圍墻的花園,園里有個噴水池和不少濃陰大樹,房子一側有一棵紫藤,一片紫色。眼下戰斗在那邊山后的山里進行,而不是一英里之外。小鎮挺不錯,我們的房子也挺好。河水在我們后面流過,小鎮給漂漂亮亮地攻下來了,但小鎮那邊的幾座山就是打不下來,可我感到挺高興,奧軍似乎想在戰后再回小鎮,因為他們轟炸起來并沒有摧毀的意思,而只是稍微做點軍事姿態。鎮上照常有人居住,小街上有醫院、咖啡店和炮兵部隊,還有兩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軍官,加上到了夏末,夜晚涼絲絲的,鎮那邊山里還在打仗,鐵路橋的欄桿彈痕累累,河邊先前打仗時被摧毀的隧道,廣場周圍的樹木,以及通向廣場的一長排一長排的林陰道;這些再加上鎮上有姑娘,而國王乘車經過時,有時可以看到他的臉,他那長著長脖子的矮小身子和那山羊髯般的灰胡子;所有這一切,再加上有些房屋被炮彈炸去一面墻,而突然露出房子的內部,坍塌下來的灰泥碎石堆積在園子里,有時還撒落在街上。還有卡索前線一切順利,使得今年秋天和去年我們在鄉下的那個秋天大為不同。戰局也變了。

小鎮那邊山上的橡樹林不見了。夏天我們剛到小鎮時,樹林還一片青翠,可現在只剩下殘根斷樁,地面也被炸得四分五裂。秋末的一天,我來到從前的橡樹林那兒,看到一片云朝山頂飄來。云飄得很快,太陽變成暗黃色,接著一切都變成灰色,天空被籠罩住,云塊落到山上,突然間我們給卷入其中,原來是下雪了。雪在風中斜著飄飛,遮住了光禿禿的大地,只有樹樁突出來。大炮上也蓋著雪,戰壕后邊通向茅廁的雪地上,已給踩出幾條小徑。

后來我回到小鎮,跟一個朋友坐在軍官妓院里,一邊拿兩只酒杯喝著一瓶阿斯蒂,一邊望著窗外,眼見著雪下得又慢又沉,我們就知道今年的戰事結束了。河上游的那些山還沒有拿下來,河那邊的山一座也沒拿下來。都得等到明年了。我的朋友看見牧師從食堂里出來,小心翼翼地踏著半融的雪,打街上走過,便嘭嘭地敲打窗子,想引起他的注意。牧師抬起頭,看見是我們,便笑了笑。我的朋友招手叫他進去,他搖搖頭走了。那天晚上在食堂吃意大利細面條,人人都吃得又快又認真,用叉子把面條挑起來,直到下垂的一端離開了盤子,才朝下往嘴里送,不然就是不停地叉起面條用嘴吸,一邊還從蓋著干草的加侖酒瓶里斟酒喝。酒瓶就掛在一個鐵架子上,你用食指扳下酒瓶的細頸,那純紅色的、帶丹寧酸味的美酒,便流進同一只手拿著的杯子里。吃完面條后,上尉開始調侃牧師。

牧師很年輕,動不動就臉紅,穿的制服和我們一樣,不過他灰制服胸前左面口袋上,多一個深紅色絲絨縫制的十字架。上尉操一口洋涇浜意大利語,據稱是為了照顧我,讓我能全部聽懂,免得有什么遺漏,對此我有所懷疑。

“牧師今天泡妞了,”上尉說,眼睛望著牧師和我。牧師笑了笑,紅著臉搖搖頭。上尉常常逗他。

“不對嗎?”上尉問。“今天我看見牧師泡妞了。”

“沒有,”牧師說。其他軍官都被逗樂了。

“牧師不泡妞,”上尉接著說。“牧師從不泡妞,”他向我解釋說。他拿起我的杯子倒上酒,一直盯著我的眼睛,可是目光也沒錯過牧師。

“牧師每天晚上是一對五。”飯桌上的人全都笑起來。“你懂嗎?牧師每天晚上是一對五。”他做了個手勢,縱聲大笑。牧師只當他是開玩笑。

“教皇希望奧地利人贏得這場戰爭,”少校說。“他喜歡法蘭茲·約瑟夫。錢都是從那兒來的。我是個無神論者。”

“你看過《黑豬》嗎?”中尉問。“我給你弄一本吧。就是那本書動搖了我的信仰。”

“那是本下流齷齪的書,”牧師說。“你不是真喜歡吧。”

“這本書很有價值,”中尉說。“是講那些牧師的。你會喜歡看的,”他對我說。我向牧師笑笑,牧師也在燭光下沖我笑笑。“你可別看,”他說。

“我給你弄一本,”中尉說。

“有思想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少校說。“不過我不相信共濟會。”

“我相信共濟會,”中尉說。“那是個高尚的組織。”有人進來了,門打開時,我看見外面在下雪。

“雪一下就不會再有進攻了,”我說。

“當然不會有啦,”少校說。“你該休假了。你該去羅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應該到阿馬斐去,”中尉說。“我替你給我在阿馬斐的家人寫幾張卡片。他們會像喜歡兒子一樣喜歡你。”

“他應該到巴勒摩去。”

“他該去卡普里。”

“我希望你去看看阿布魯齊,見見我在卡普拉柯達的家人,”牧師說。

“聽,他連阿布魯齊都提出來啦。那兒的雪比這兒的還多。他可不想去看農民。讓他到文化和文明中心去吧。”

“他應該玩玩好妞兒。我給你開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美麗的年輕姑娘——都由母親陪著。哈!哈!哈!”上尉把手攤開,大拇指朝上,其他手指展開著,如同在表演手影戲。墻上出現他手的影子。他又說起了洋涇浜意大利語。“你去時像這個,”他指指大拇指,“回來時像這個,”他點點小拇指。人人都笑起來。

“看哪,”上尉說。他又攤開手。燭光又把他的手影投到墻上。他從豎起的大拇指開始,依次將大拇指和四個指頭叫出名字來:

“Soto-tenente(大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無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拇指)。你去的時候是Soto-tenente!回來的時候是tenente-colonello!”大家都笑了。上尉的指頭游戲大獲成功。他看著牧師大聲嚷道:“每天晚上牧師都是一對五!”眾人又大笑起來。

“你應該馬上去休假,”少校說。

“我想跟你一起去,給你當向導,”中尉說。

“回來時帶一臺留聲機吧。”

“還帶些好的歌劇碟來。”

“帶些卡魯索的唱片。”

“別帶卡魯索的。他只會吼叫。”

“難道你不希望能像他那樣吼叫嗎?”

“他只會吼叫。我說他只會吼叫!”

“我希望你到阿布魯齊去,”牧師說。其他人還在大聲叫嚷。“那里打獵可好啦。你會喜歡那兒的人,雖然天氣寒冷,但是清爽干燥。你可以住我家。我父親是有名的獵手。”

“走吧,”上尉說。“我們逛窯子去吧,別等到人家關門了。”

“晚安,”我對牧師說。

“晚安,”他說。

我回到前線時,我們的部隊還駐在那小鎮上。附近鄉間,炮比以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來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也泛出小綠芽,路邊的樹木吐出了嫩葉,微風從海上吹來。我看見那小鎮和小鎮上邊的小山和古堡,眾山環繞著,形成一個杯狀,遠處是些高山,褐色的高山,山坡上泛出了一點新綠。小鎮上炮更多了,還有幾家新開的醫院,街上可以碰見英國男人,有時還有女人,又有一些房子被炮火擊中。天暖如春。

我沿著樹陰小巷走,給墻上反射過來的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我發現大家還住在那幢老房子里,這房子看上去跟我離開時完全一樣。門開著,有個士兵坐在外面長凳上曬太陽,一輛救護車停在側門口。我一進門,便聞到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氣味。一切都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間的門里望了望,看見少校坐在辦公桌前,窗子開著,陽光射進屋內。他沒看見我,我不知道是該進去報個到,還是先上樓洗洗再說。我決定先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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