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愛惜文才的,但作為統治者、政治家,他又是更加看中那些符合政治需要的能力的。他雖然愛惜曹植的才華,但到后來卻發現了他的缺點,即《曹植本傳》說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等等。如果作為一個詩人,這不能算是什么缺點;但若作為王位的繼承人,這就很不符合政治需要。既有這樣的缺點,縱使沒有曹丕“以術相傾”,曹操也未必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何況史稱曹丕能夠“御之以術,矯情自飾”,致使“左右宮人并為之說”呢?曹操最后確立曹丕,而曹植終于失寵,這是勢有必至、理有必然的。
曹植一生,頗有政治抱負,但缺乏政治頭腦。因此,當曹丕已經立為太子而自己失掉故寵之時,尚不覺悟,仍然“不自雕勵”。例如建安二十二年,他曾私自“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這是違反王法的“任性而行”。曹操因此大怒,下令有云:“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自臨葘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這就不僅認為曹植不能繼承王位,而且徹底改變了原來對他的看法。
曹操是個真正無情的政治家,為了政治的需要,不顧父子之情。他這時雖然沒有貶斥曹植,卻殺了曹植的一個親信人物楊修。《曹植本傳》云:“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誅修。植益內不自安。”殺掉楊修,等于除去曹植的一個智囊。曹植所受的震動不小。
曹植在政治上受到更大的挫折,是在曹丕繼承王位之后。
《曹植本傳》載:“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植與諸侯并就國。”這是繼曹操殺害楊修之后,曹丕進一步剪除曹植的親信黨羽。這對曹植是一次更沉重的打擊。面臨這樣的打擊,曹植實有不可明言之痛,他寫了一篇《野田黃雀行》寄寓自己的哀思。
曹丕繼承王位不久,于延康元年(220)十月,又迫使獻帝禪讓,自己取而代之,是為文帝。他這時身為帝王,對于曹植便實行了進一步的迫害。《曹植本傳》載:“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詔書有云:“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這一年便改封曹植為鄄城侯。
曹植這時有《謝初封安鄉侯表》,其中有云:“臣抱罪即道,憂惶恐怖,不知刑罪當所限齊。陛下哀憫臣身,不聽有司所執,待之過厚,即日于延津受安鄉侯印綬。奉詔之日,且懼且悲。”從這樣的言辭看來,曹植此時的處境和心境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灌均承風希指,枉加之罪,他對此竟無所申辯,而誠惶誠恐,感恩稱謝。由此可知,曹植這個“任性而行”的人,到這時已經頗知戒懼了。
黃初三年(222),植又封為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師。曹植這時又有《封鄄城王謝表》,繼續表示認罪,說自己“狂悖發露,始干天憲,自分放棄,抱罪終身”,“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葉,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當宜蒙”,“奉詔之日,悲喜參至。”曹植本來無罪,而竟如此認罪,則當時刑憲之嚴酷,曹植處境之險惡,也就可想而知。
黃初四年,曹植曾與諸侯王被召同朝京師,會節氣。這時他又上有《責躬》詩,繼續檢討罪過。其上表有云:“臣自抱釁歸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晝分而食,夜分而寢。”謂“天網不可重罹,圣恩難可再恃。”稱曹丕“德象天地,恩隆父母。”于是“不勝犬馬戀主之情”,拜表獻詩。辭之凄惋,無以復加了。史稱“帝嘉其辭義,優詔答勉之。”
大概正是由于如此恭遜,終于曹丕在位之年,曹植竟得茍全了性命。
但在這期間,曹植雖得茍全性命,內心卻是十分痛苦的。特別是當諸侯王朝京師而后歸藩之際,曹彰暴卒,死于非命;而曹植與曹彪同路東歸,又遭到有司干預,這使他氣憤填膺,形于文字。《贈白馬王彪》一詩便抒發了難以掩抑的情感。詩中有云:“鴟梟鳴衡杌,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這里對于有司進行了憤怒的指斥,但對于那最高統治者曹丕似仍有所保留,“讒巧令親疏”,說得相當含蓄。
黃初七年,文帝曹丕死,曹睿繼位,是為明帝。改元太和。太和元年,曹植徙封浚儀;二年,復還雍丘。
曹睿雖然仍舊推行曹丕對待諸侯王的既定政策,但多少有些緩和。其對待曹植,也有一些寬大的姿態。有一件事可以說明問題,曹睿親征之時,京師訛言,有云帝已崩,從駕群臣迎立雍丘王云云,而曹睿對此,竟不加究問。若在曹丕,對于此事,是必追查的。倘一追查,則曹植當為禍首,恐是不能或免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植的處境相當危險。雖然曹睿暫不究問,卻也難免把他看做危險之源。為曹植計,他在這時應該更加收斂,盡力韜晦,以自保全。但曹植實在缺乏政治頭腦,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上了一篇《求自試表》。表中大講“古之受爵祿者”,“皆以功勛濟國,輔世惠民”,而自己卻“無德可述,無功可紀”。因此,希望得到一個軍職,以便效忠疆場,為國立功。
這樣的言辭是相當激切、這樣的感情也是相當誠摯的。曹植在這里表白的建功立業之心,本來可能遭到曹睿的疑忌,但也許因為他是發于至誠,毫無虛飾,所以此表上后,曹睿對他依舊優容。太和三年,他又得徙封東阿。
在這期間,曹植的處境比前時有所改善,他的心情也有些好轉。雖然不再“任性而行”,但說話卻比較隨便了。太和五年,在《求通親親表》中,曹植繼續請求任用,為國建功。
這話是說得不錯的,像他這樣的人才,如果身為異姓,確實可被重用;但正是因為不是“異姓”,所以才不能“拔授”。此中道理,曹植似乎并不真懂。嚴防同姓篡權,這是曹魏政權片面地接受了前朝的經驗教訓而定的決策。在歷代的統治者中,這樣的片面性都是不可避免的。曹植徒見其然而未識其所以然,所以如此絮絮多言。
曹植還曾要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而“終不能得”。于是“悵然絕望”,懷憂而死,結束了自己悲劇的一生。
曹植一生所志,本來是要“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而不“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的。但現在看來,他的勛績,卻仍在翰墨、辭賦之中。當漢魏之際,他是個才華特出的作者,詩賦雜文都達到了當代的最高成就,對后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司馬遷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曹植也是遭到譴黜,才寫出了“憤而成篇”的作品的。
曹植作品精選
白馬篇
白馬飾金羈a,連翩西北馳b。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c。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d。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e。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f。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g。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h。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i。長驅蹈匈奴j,左顧凌鮮卑k。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l?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m。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注釋】
a.羈:馬絡頭。
b.連翩:接連不斷,這里形容輕捷迅急的樣子。魏初西北方為匈奴、鮮卑等少數民族居住區,馳向西北即馳向邊疆戰場。
c.幽并:幽州和并州,即今河北、山西和陜西諸省的一部分地區。游俠兒:重義輕生的青年男子。
d.揚:傳揚。垂:邊疆。“少小”二句:青壯年時期即離開家鄉,為保衛國家而揚名于邊疆。
e.宿昔:昔時,往日。秉:持。楛(hù)矢:用楛木做箭桿的箭。何:多么。“宿昔”二句:意思是說昔日良弓不離手,箭出盡楛矢。
f.控:引,拉開。左的:左方的射擊目標。摧:毀壞。與下文的“散”(破裂),都有穿透之意。月支:與“馬蹄”都是射貼(箭靶)的名稱。接:迎接飛馳而來的東西。猱(náo):猿類,善攀緣,上下如飛。
g.剽:行動輕捷。螭(chī):傳說中的猛獸,如龍而黃。
h.虜:胡虜,古時對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數:屢次。
i.羽檄:檄是軍事方面用于征召的文書,插上羽毛表示軍情緊急,所以叫羽檄。厲馬:奮馬,策馬。
j.蹈:奔赴。
k.陵:陵蹈,以武臨之。
l.懷:顧惜。
m.中:心中。顧:念。
【題解】
這首詩描寫和歌頌了邊疆地區一位武藝高強又富有愛國精神的青年英雄,借以抒發作者的報國之志。本詩中的英雄形象,既是詩人的自我寫照,又凝聚和閃耀著時代的光輝,為曹植前期的重要代表作品,青春氣息濃厚。
詩歌以曲折動人的情節,塑造了一個性格鮮明、生動感人的青年愛國英雄形象。開頭兩句以奇警飛動之筆,描繪出馳馬奔赴西北戰場的英雄身影,顯示出軍情緊急,扣動讀者心弦;接著以“借問”領起,以鋪陳的筆墨補敘英雄的來歷,說明他是一個什么樣的英雄形象;“邊城”六句,遙接篇首,具體說明“西北馳”的原因和英勇赴敵的氣概。末八句展示英雄捐軀為國、視死如歸的崇高精神境界。
野田黃雀行
高樹多悲風a,海水揚其波。利劍b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不見籬間雀,見鷂c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
拔劍捎d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e蒼天,來下謝少年。
【注釋】
a.悲風:勁疾之風。
b.利劍:鋒利的劍。這里比喻權力。
c.鷂:比鷹小一點的一種非常兇狠的鳥類。
d.捎:揮擊;削破。
e.摩:接觸。“摩蒼天”是形容黃雀飛得很高。
【題解】
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借故殺了曹植親信楊修,次年曹丕繼位。又殺了曹植知友丁氏兄弟。曹植身處動輒得咎的逆境,無力救助友人,深感憤忿,內心十分痛苦,只能寫詩寄意。他苦于手中無權柄,故而在詩中塑造了一位“拔劍捎羅網”、拯救無辜者的少年俠士,借以表達自己的心曲。此詩開端,詩人以“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的意象渲染出濃郁的悲劇氣氛,隱喻當時政治形勢的險惡;而少年拔劍捎網的形象則寄寓著詩人沖決羅網、一試身手的熱切愿望。此詩意象高古,語言警策,急于有為的壯烈情懷躍然紙上。梁代劉勰稱此詩“格高才勁。且長于諷諭”(《文心雕龍·隱秀》),確是中肯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