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嵇康(1)
- 情誼·名人·美文
- 《伴隨》編輯部編著
- 2410字
- 2015-11-24 17:50:58
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選)
康白: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則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托,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臺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加少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
【譯文】
嵇康謹啟:過去您曾在山嵚面前稱說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說這是知己的話。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對我還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從哪里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從河東回來,顯宗和阿都對我說,您曾經打算要我來接替您的職務,這件事情雖然沒有實現,但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您遇事善于應變,對人稱贊多而批評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狹窄,對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罷了。近來聽說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憂慮,恐怕您不好意思獨自做官,要拉我充當助手,正像廚師羞于一個人做菜,要拉祭師來幫忙一樣,這等于使我手執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氣味,所以向您陳說一下可不可以這樣做的道理。
我從前讀書的時候,聽說有一種既能兼濟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總認為是不可能的,現在才真正相信了。性格決定有的人對某些事情不能忍受,真不必勉強。現在大家都說有一種對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達的人,他們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沒有兩樣,而內心卻仍能保持正道,能夠與世俗同流合污而沒有悔恨的心情,但這只是一種空話罷了。老子和莊周都是我要向他們學習的人,他們的職位都很低下;柳下惠和東方朔都是通達的人,他們都安于賤職,我哪里敢輕視議論他們呢!又如孔子主張博愛無私,為了追求道義,即使去執鞭趕車他也不會感到羞愧。子文沒有當卿相的愿望,而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這就是君子想救世濟民的心意。這也是前人所說的在顯達的時候能夠兼善天下而始終不改變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時候能夠獨善其身而內心不覺得苦悶。從以上所講的道理來看,堯、舜做皇帝,許由隱居山林,張良輔助漢王朝,接輿唱著歌勸孔子歸隱,彼此的處世之道是一致的。看看上面這些人,可以說都是能夠實現他們自己志向的了。所以君子表現的行為、所走的道路雖然各不相同,但同樣可以達到相同的目的,順著各自的本性去做,都可以得到心靈的歸宿。所以就有朝廷做官的人為了祿位,因此入而不出,隱居山林的人為了名聲,因此往而不返的說法。季札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馬相如愛慕藺相如的氣節,以寄托自己的志向,這是沒有辦法可以勉強改變的。
每當我讀尚子平和臺孝威傳的時候,對他們十分贊嘆和欽慕,經常想到他們這種高尚的情操。再加上我年輕時就失去了父親,身體也比較瘦弱,母親和哥哥對我很嬌寵,不去讀那些修身致仕的經書。我的性情又比較懶惰散漫,筋骨遲鈍,肌肉松弛,頭發和臉經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別發悶發癢,我是不愿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使膀胱發脹得幾乎要轉動,才起身去便。又因為放縱過久,性情變得孤傲散漫,行為簡慢,與禮法相違背,懶散與傲慢卻相輔相成,而這些都受到朋輩的寬容,從不加以責備。又讀了《莊子》和《老子》之后,我的行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進榮華的熱情日益減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則日益加強。這像麋鹿一樣,如果從小就捕捉來加以馴服養育,那就會服從主人的管教約束;如果長大以后再加以束縛,那就一定會瘋狂地亂蹦亂跳,企圖掙脫羈絆它的繩索,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顧;雖然給它帶上金的籠頭,喂它最精美的飼料,但它還是強烈思念著生活慣了的茂密樹林和豐美的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