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椿

楊椿，字子壽，平江人也，以尚書教授里中。嘗戰(zhàn)藝于有司，屢進(jìn)屢屈于人，而志不少衄，益講磨淬厲，期于必克，而文日有名，弟子日益進(jìn)。其設(shè)教必月試季考，皆有程式。至正丙申，郡守將治兵，命有司藉民以守陴，君告子曰：“椿雖賤貢士也，即今有司不別擇列予于編氓以守陴，豈國家所以重士意哉？子盍與我言之？”予即以告其參軍謀事鄔密公筠，署君，李司馬賓客佐其軍。時司馬本以豫王傅留吳，而所募皆少年良家子。君入募之明日，外兵即附城，君戎衣，率其卒，晝夜獨(dú)守一隅。比明，大官綰郡紱者皆已遁去，兵奪門入，君猶持弓矢督民伍接戰(zhàn)，遂死城下。其一子年十六，亦死。其妻王氏聞之，被發(fā)徒跣，蹂于亂軍中，不得見，循河而慟。忽一尸自水躍出，浮于河之面，乃君也，因載以歸。撫其柩，晝夜慟哭，絕而復(fù)蘇。三日，君附其妻坐，呼其二女曰：“吾為短兵所中，仆于地，斂身匍匐入林中求水飲，而民家畏吾呻吟聲，掖吾入水以死。汝一弟亦已斃，我不忍令汝母孤苦于世也，后三日，吾索汝母去，中堂有坐榻，可與汝母斂?！毖杂櫵炱汀＜扔X，不記憶其何言也。如期果卒。他日子往過其門，吊之。二女出拜于予，泣訴如上云。

論曰：士幼而學(xué)之，壯而欲行焉。君之勤于藝也，蓋欲用其萬一以自見，故齟齬其身而不悔。及國家多難，君未嘗食其一日之祿，而捐軀以赴之，使君立于其位，必不肯奉身鼠竄以求活也。然君可以無死，而不知變，豈亦死生之有命者歟？怪神之事，孔子不語，而君躍尸附婦，蓋亦杞梁之妻之比夫婦一體判合，其精神有感通之理而致然也。君則已矣，而子死于孝，妻死于義，遂使楊氏一門，鬼絕其祀，哀哉！

王德元

東門王德元，字仲德，東平人也，其先女真人，姓抹燃。德元少慕全真之教，遍游名山，始參鐵牛定禪師。問師如何是道，師曰：“東山水上行。”德元不契，師以拄杖撞其口，流血淋漓，退坐松下，凝心竟究，忽聞人呼賣糖聲，豁然有省，進(jìn)以所得禮叩于師，隨機(jī)響答，師大器異，遂為印可，即出宋穆陵所賜金襕法衣付德元，傳信如達(dá)摩衣缽故事。德元受信訖，復(fù)游諸方，大闡其說。然不挽發(fā)，不異俗服，冠古冠，自號“東門子”。所至人多向仰之，呼為“東門”而不氏。其足跡所歷，東極高麗，西逾川陜，南盡災(zāi)荒，北極沙漠。其受法者，上自王公后妃，下至卿相士庶，皆其弟子。其教人，必問其姓與名，其人曰某姓甲名乙，則斥曰：“我聞爾姓乙名甲。而誑我何歟？”其人疑愕，則誨之曰：“汝未生之前，豈有姓耶？且生于其家，則姓某姓，強(qiáng)名耳。汝執(zhí)其強(qiáng)名者以為真姓，非汝姓也。”復(fù)問曰：“汝年幾何？”曰：“某若干歲矣?！痹唬骸叭舾蓺q何處安身立命乎？所謂若干歲者，世以此約言之耳。其所以為汝者，自無始劫以來，不可以歲數(shù)也?！惫势渥再澰弧般露V憨，白發(fā)老贅。一念萬年，在世出世。不識不知，天地之外?！逼渌詾榈蓝救苏呷绱恕Ｖ猎?，特進(jìn)神仙演道。太宗師完顏真人重其道，擬號“清玄”，誠微妙大師、教門高士。充嶧陽碧云宮山主，贈金襕紫服。德元為一，至其處，即去衣，其與人游處，不為崖絕之行，雖其弟子之家，亦親與執(zhí)爨，所食不擇潔修，所居不求安逸。意有所適，輒飄然長往。年九十余歲，日行百余里，步履如飛?；蛟茷槔顗瘞は伦?，或云嘗受學(xué)于容城劉因，通知《易》說，皆不果知其如何也。至正二十年四月，卒于京師，年一百歲。其子弟中，吳曹澹然與予游，因知東門之道，故傳之。

論曰：圣人之道不傳，一變而老，再變而佛，三變而全真。其教本于老，而其說猶禪學(xué)也。初世祖皇帝征方外士，丘處機(jī)至京師，為立其教，賜金印章，曰“神仙符命”，此全真之所由始。而德元立于其庭，乃服儒衣冠闡其禪說，其教之所被，可謂寵矣。以德元之自信如此，其篤天下之人信之如此，宜乎。向使移其心志以從事于圣人之學(xué)道，其有不行者乎？雖然，為彼則易從，為此則難入，此其所以為東門道也。

徐文中

徐文中，字用和，宣州人也。宋季之亂，其先為同郡仇人倪氏所滅，時文中之父在幼，倪將殺之，而欲其母，其母為徐氏宗祀故，忍辱保徐子得不死。因冒姓倪氏，為娶有室。及母老卒，哭謂其子，始知其為徐氏子。然未能即復(fù)其姓，故文中亦以姓倪氏。文中自少傳其婦翁針?biāo)幏叫g(shù)，又善符咒，鞭龍縛鬼，以此名湖間。始為縣吏，即棄去。又為安陸府吏，復(fù)棄去。游吳，吳大戶患濕腿疾，延文中與療，針行病除，留為郡吏。時鎮(zhèn)南王妃臥病，不可起坐，王府御醫(yī)皆不能愈，南臺侍御史禿魯以文中名聞，即馳驛就吳郡召之。至則王以禮見，賜坐便殿，道妃所疾苦，延入診視。王曰：“疾可為乎？”對曰：“臣以針石加于玉體，不痊，其安用臣？”遂請妃舉手足，妃謝不能，文中因請診候，按手合谷、曲池，而針隨以入，妃不覺知。少頃，請舉如前，妃復(fù)謝不能，文中曰：“針氣已行，請舉玉手。”妃不覺為一舉。請舉足，足舉。王大喜。明日，妃起坐。王大設(shè)賜宴，賞賚無算，聲震廣陵，皆以為盧、扁復(fù)出也。值天久旱，方士禱祈皆不應(yīng)，文中謂王曰：“王欲雨乎？”王曰：“然?！蔽闹性唬骸俺颊垶橥踔掠?。王欲雨而雷，雷而雨乎？”王曰：“先雨后雷，始驗其為法爾?！蔽闹性唬骸爸Z?！奔赐鞅眾^袖一揮，云隨手布，四被王宮，大雨如注，雨止雷震，而天日復(fù)霽。留廣陵月余，門下輻輳，多所救活。由吳郡遷武林。未幾，吳郡守吳公秉彝被病臥治，郡醫(yī)咸舉君。君至，病立已。以故雖為吏而家日益饒，嘗謂予曰：“予所傳弟子亦眾，然皆不能如吾術(shù)之神。彼急于見利而不知義，吾以茲術(shù)游江湖，垂四十余年，所為療者，不可勝計，而未嘗責(zé)其報。吾知施吾術(shù)而已。今幸造物有以還于吾，而大官貴人之所賜予者，予不得而辭，而亦未嘗為貧乏者，不敢不盡其心也。”又泣謂予曰：“文中得有大罪，敢謀之于子。頃吾父歿時，屬文中以復(fù)姓，至今不敢忘。而吾久隸于宮，欲一復(fù)之，而懼案牘之煩也。如之何？”予謂之曰：“《春秋》大復(fù)仇而君子于心之不安也者，不可一朝居也。且爾祖母忍死以全爾父，欲以報于徐氏，今幸而有子，獨(dú)不能念徐氏之痛，以大慰于祖母之靈乎？子其后矣，尚何以案牘之煩不煩為哉？”文中即以泣告于其府尹趙公伯器，為復(fù)姓徐氏，給告歸宣城，省徐氏墳基，訪其宗族，買田置祠，以奉祭祀，人咸義之。自宣城還，升充江浙行省理，問所提控案牘，改授紹興路知事，以疾卒。

論曰：方技之士，孰不為利，而鮮有神其術(shù)者，予嘗怪之。及聞徐君之言，然后知其術(shù)無以大過于其人，而心之仁不仁，術(shù)之神不神系矣?？鬃釉唬骸叭收呦入y而后獲。”豈醫(yī)者哉！

后載妻

后載妻某氏者，平江人也。始為妾，侍后妻周氏，能卑順以承意。周氏卒，嗣為正室，生一女一子，年未三十，姿色殊麗。后為郡吏，賴其內(nèi)助。至正丙申春正月，后行役如京口，妻與子獨(dú)居。二月城陷，后與予為鄰，某氏先屬其子女于他戚里，過予舍，將啟水關(guān)，欲入水。予令家人勸止之。某氏曰：“曩吾夫居室時，每論婦人失節(jié)事，妾常笑之。今吾夫在遠(yuǎn)，而遘此大變，使幸而免，尚不能不為夫子憂。不幸為所辱，雖欲死不可得矣。妾寧捐吾身以全吾心，他日尚有以見吾夫于地下也?！闭Z未訖，外兵攻予門甚急，予前往視門，比兵入，則某氏已赴水死矣。

論曰：夫婦以義合，義，天性也。世衰夫婦之義薄，至有公相棄背者矣。況其夫之在遠(yuǎn)，而以身殉義者乎？是則發(fā)于其性者也。然其夫徒知其死，而不知其所以死。向使其生，必不能自明以免于怨憎。彼誠知所處，可不謂之賢矣乎？

沈烈婦

吳興千涇沈氏者，同里邵氏婦也。夫邵為軍士所害，沈有殊色，虜置快船上，溪流迅急，乘間躍身投水中。船去疾，意其已沒，不及顧。適張掾舟過之，見鬒發(fā)如云，被水面。視之，乃婦人，衣漾水上，不能下沉。即引救而問之，乃知其姓與其里居，易衣置后艦內(nèi)，使守視之。其下喻之曰：“汝遇吾張君，幸得不死。張掾今貴人，汝能事之，且更得福，勿憂也。”沈氏謝曰：“幸諸君見憐，欲活我，吾見吾夫被創(chuàng)甚，吾心已許之，恨不及生時使之見也。且張君欲我，安用失節(jié)婦人哉？”遂噤不復(fù)言。度勢不可出，視其旁有竹箸一束，夜二鼓，即以箸納口中，面力觸舟，箸入喉以死。明日，張為斂而焚之。予至吳興，張為予言如此。

論曰：丙申之變，婦人之死多矣。其死有二焉：或迫于威，或懼其辱。感慨于一時，有羞惡者皆能之。至于患難交于前，利欲誘于后，屢變而益堅，委命以遂志，惟明于義者，乃能有以處此。而沈氏以纖怯之姿，矢志靡他，其節(jié)尤異，雖古烈丈夫何以加焉。向使入水以沒，則已無聞矣，而幸君見之，豈天憫其貞烈，使傳于予，以表現(xiàn)于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