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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武士彟之死(4)

安葬完父親那天,“土匪都督”和長安來的官就告辭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紛紛離去,她和母親、姐姐、妹妹只能一聲不響跟在元慶后面,回到現在這個家。

想到家,武照轉身看看那片廣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當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華麗堂皇,不輸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這龐大的宅院黯然無光,這里并不能讓她感到快樂安寧。從上到下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們母女,看不到笑容、聽不到歡聲,這算什么家?她沒有家,自從父親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發現一個秘密,母親偷偷藏了幾個匣子,里面有雞卵大的珍珠寶石,還有金銀美玉;母親悄悄告訴她,是給姐姐出嫁準備的。武照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長大了也一樣。成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可母親呢?母親怎么辦……想到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讓眼淚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親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來么?母親告訴過她,哭只會讓元慶他們更得意、更囂張,堂堂弘農楊氏生出的孩子絕不能被這幫鄉巴佬小覷!

“二小姐……二小姐……”悠遠的呼喚聲從身后傳來。武照瞥了一眼,見幾個家奴仆婦來尋她,卻扭回頭不加理會——母親說過這府里下人都是元慶、元爽的,沒一個懂規矩。其實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隨便開罪任何一位主子?見她不應,都氣喘吁吁爬上坡來:“小姐,怎么跑這兒來了?留神摔著,夫人急著叫您回去呢。”武照聽母親召喚,只好回去,卻不準仆人攙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嚇壞了,圍上來又是攙扶又是請罪。

“撒開你們臟手!”武照不屑地訓斥了一聲,忍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向大門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經營木材時又通家共產,如今雖說出了三位公爵,闔族房舍還是連在一片,各家之間只幾堵墻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進了大門,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禮的仆人們,三繞兩繞徑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覺氣氛異常。

她父親過世未滿三月,堂上仍供著武士彟靈位,母親和姐姐素服坐在靈位旁,妹妹瞪著一雙小眼睛縮在床邊,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邊站著元慶、元爽,還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幾位伯父的兒子,武照也記不全他們名字;角落里還坐著位老者,年約七旬白須修長,微微有些駝背,她卻識得是二伯武士讓,他四個兒子武懷亮、武惟良、武懷道、武懷運侍立在側;還有幾位婦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氣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眾人喝道:“你們又來欺負我娘親嗎?”雖說童言無忌,還是惹得大伙面色尷尬。

楊氏教訓道:“女兒家不要胡說,快給伯父施禮。”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讓跟前,懶洋洋地施了一禮——她聽母親私下念叨,二伯是窩囊廢,經商沒才干、為官沒氣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個“讓”字,凡事都讓大家牽著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對他不甚禮敬;至于在場其他人,母親既沒叫她行禮,她也樂得不睬。武士讓果然“寬厚”,也不挑侄女的錯,只是點頭微笑;武照回來之前武元慶正與楊氏說話,被她打斷,此刻又接著道:“父親喪事已畢,諸位兄弟該走了,大家前程要緊。今日過來向母親辭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楊氏說著安慰的話——武士彟長兄士稜在朝為官,家眷隨京;三兄士逸早喪,夫人也已過世,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歲,在外為官,家鄉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總需過得去,楊氏不住頷首,心下卻不免疑慮,難道滿門齊至就為這些客套話?果不其然,等眾人退開武元慶又開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兒有件事想向母親奏明,不知母親……”他不叫“娘”,張口閉口都是“母親”,表面恭敬實則疏遠。

該來的遲早要來,楊氏平靜面對:“有話你直說好了。”

“是。”武元慶往前湊了兩步,不緊不慢道,“父親亡故,兒也承襲了爵位,雖說孩兒該事事依母親,可我畢竟在外為官,不便時時盡孝;元爽雖在家鄉,也難萬事周全。況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產,母親未在家鄉長住,打理俗務也多不便,依孩兒之意不若衣食瑣事聽憑大嫂處置,您老吃口清閑飯也就是了。”他說的大嫂是武士讓長子武懷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過大家庭生活,武士讓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長媳善氏掌管家務,所有花銷全是她安排,堪稱武氏的管家婆。

楊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門邊的善氏,見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癟,細眉毛高顴骨,相貌鄙陋衣飾粗俗,卻天生一對賊溜溜的大眼,轉來轉去察言觀色,似乎很精明。楊氏心中愁苦——想我楊貞帝王后裔,竟淪落到聽憑這么個丑陋村婦擺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辦法?楊氏緊鎖眉頭不吭聲,就算默認了。武元爽見她逆來順受,越發得寸進尺:“還有點兒小事與母親商量。兒雖不才,也在本鄉為官,平日少不得往來應酬,家中正堂時時喧鬧,只恐擾母親清靜。好在咱府邸甚廣,后面有一別院,雖然不大卻寧靜雅致,不如母親帶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來送往許多麻煩。”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元爽不愿伺候楊氏,要把她們攆到后院不管。

莫說楊氏氣憤,旁人也有些看不過眼,武士讓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親轟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紀雖長素無威嚴,子侄根本不聽,話音未落他兒子武惟良便打斷:“我倒覺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還不是依仗兩位兄弟?男兒仕宦要緊,一家人不必計較虛禮,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嬸母問安就是了。更何況嬸母何等樣人?豈由得咱這窮鄉僻壤的小吏隨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靜,恐怕還求之不得呢!”這話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聽了也不禁皺眉,但他們都不住在家鄉,辦完喪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見心不煩,懶得管這閑事。

楊氏掐著念珠強自隱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勞你兄弟費心,長安不是還有宅院么?干脆讓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靜。”

元慶、元爽忙扮作一臉誠惶誠恐:“萬萬使不得!母親分宅另過,旁人難免說三道四。知道的是母親瞧不上咱這小鄉村,不知的還以為我們不孝順,把您老人家攆出門呢!”

楊氏暗咬銀牙,卻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況且我楊家在京中還有幾門親戚,求幫告借倒也使得。”

“母親說的是氣話,堂堂國之命婦豈能在外面投親靠友?您這是罵我們不孝啊!”

楊氏抱定心思要走,強笑道:“誰說你們不孝?你們是普天之下最孝順的兒子!正因你們孝順,我才不忍給你們添麻煩,今后我母女去長安,你們也不必管我們生計,一拍兩散倒也干凈。”

元慶兄弟見她如此決絕,也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嬸娘這話沒道理。長安宅邸是先皇賜予四叔的,不是賜給您楊家的!如今元慶承繼爵位,理當由他做主,豈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慶他們若得升遷,或入京述職,也要下榻在那里,您開口閉口一拍兩散,難道那時還把他們拒之門外?”

他話雖強硬,卻也有他的道理——從來分家都兒女有別,女兒嫁人便是潑出去的水,若容楊氏母女前去,日后難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個丫頭的嫁妝。肥水不流外人田,身為武姓之人不能坐視家財外流。

武懷運也背著手湊上前來,滿臉奸笑陰陽怪氣道:“嬸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這日子過得下去么?”說著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萬事不求人,我這仨妹妹指望誰?日后誰給她們置備嫁妝?誰為她們操辦婚事?若一拍兩散,到時候我們袖手不管,妹妹要嫁妝沒嫁妝、要妝奩沒妝奩,送親之時連個姓武的娘家親戚都沒有,您老人家臉上好看嗎?她們在女婿家抬得起頭嗎?日后若夫妻不睦受了欺負,又靠誰給她們撐腰?”他雖在講道理,口氣卻近乎嘲弄。

小武照早看得光火,她雖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卻也明白他們欺負人,又見惟亮、懷運對母親不敬,實在氣不過,手指二人鼻子嚷道:“你們這些壞人,不準欺負我娘!”

武懷運見她年小,哄笑道:“咱是一家子,日后你姊妹出嫁,哥哥們還要為你等操勞呢。怎說我們是壞人?”說著便想拍拍武照肩頭,勸她走開。

哪知武照年紀雖小氣性卻大,一把推開他手。武懷運鬧了個大紅臉,卻也不好與小妹爭執,氣哼哼回頭對元慶嘀咕道:“小小年紀不知尊卑長上,人言養女似母,想來弘農楊氏門風不過如是。”

楊氏聞聽此言真如刀子扎心一樣,咬碎鋼牙卻只得強吞苦水——其實她早年嫁入武家就不如意,畢竟她乃關隴名門楊隋后裔,卻委身一介寒門,怎會心甘情愿?好在天子欽定的婚事,面子上還過得去。武士彟也對她珍愛有加,夫妻感情和睦。屈指算來才十幾年好日子,如今丈夫剛一死,不亞于從天墜地,虎落平陽遭犬欺!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正如武懷運所言,女兒出嫁還指望他們。若沒有這仨女兒,她一頭碰死也不能讓武家人如此作踐,可誰叫她偏偏養下三個小冤家呢?楊氏舐犢情深,只要女兒將來能幸福,莫說遭人苛待,就是身入阿鼻地獄受千萬苦楚,她也甘心承受……武惟良見她神情黯淡無言以對,扯著嗓子問道:“怎么樣?來句痛快話!你們還走不走?”說著話捋胳膊挽袖子,一副無賴嘴臉。

“罷了,一切都由著你們吧……”楊氏痛苦地合上眼睛,只不住捻著佛珠,再不發一言。

元慶、元爽滿臉冷笑,報復的快意溢于言表——當初父親在外為官,是他們的生母相里氏主持家務撫育他們,為了支持父親的仕途,母親受盡了累、操碎了心,哪怕最后病篤之際都不肯叫父親回來,生怕耽誤了父親前程。楊氏算什么?不過是占了母親位置,坐享其成的惡女人!

武惟良早沒了耐性,朝大嫂使個眼色。善氏會意,趕緊一溜小跑湊上來,沖楊氏訕笑道:“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正好,干脆我這就叫人把東西搬后院去,您老意下如何?”

楊氏實在不屑看這村婦半眼,只朝后擺了擺手。善氏這便張羅開了,招呼仆人搬東西掃房子,扯著嗓子一通叫嚷,又假惺惺請示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恐怕您老不知侄媳我的難處,雖說咱們是官宦侯門,畢竟人口多,如今各房又添了不少娃娃,日子也不那么富裕。您老帶回十幾個婢女仆僮,家里卻沒那么多差事,白養著也是開銷,不若都打發了,我另差兩個伶俐的仆婦給您,保準伺候得周到。”這自然也是她與元慶等人預謀好的。

楊氏依舊合著眼睛,面龐卻不禁抽動兩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子都受欺負,奴仆又怎保得住?只好一忍再忍,嘆息道:“有兩個仆婦是我娘家過來的,把她們留下,你也不必再派人過來,剩下的任由你安排吧。”

眾族人紛紛退去,只剩家仆來來往往,把她母女東西往后院搬。武順素來嬌慣,見這幫粗手粗腳的仆才大大咧咧搬東西,厲聲呵斥:“輕些!輕些!那是姑娘我的梳妝匣,摔壞了你賠得起嗎?一群無用的奴才……”小妹年紀尚幼,只是委委屈屈抹眼淚。

武照卻恨透這幫“無情無義”的親戚,覺得他們每個人的嘴臉都萬分丑惡,尤其元慶、元爽、惟良、懷運,她快步追到堂口,沖著他們嚷道:“一群無賴!下作仆才,為什么這樣對我們?”

武元慶聞聽咒罵停下腳步,回過頭兇巴巴瞪了她一眼:“這就是報應!”

楊氏與武家兄弟都是固執之人,誰也不肯以德報怨,老天注定要把他們綁在一起互相折磨!

這固執偏激的血液同樣流淌在武照身上,她不懂什么叫報應,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用怨毒的眼光盯著她看。她站在堂口叫喊不休,甚至破口大罵,用一個孩童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詛咒元慶他們,直至再瞧不見他們的背影。可咒罵又有什么用?一陣茫然之后她又撲到母親身前:“娘!這群無賴欺負咱,怎么辦啊?難道真搬到偏院?”武順也湊到母親身邊喋喋不休,小妹也哭哭啼啼的。

楊氏沒理女兒,默誦著《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但她捻著佛珠的手卻不住顫抖。

三個女兒扯著母親衣襟:“怎么辦?您說話啊!”“孩兒討厭這里!咱走吧!再不見這幫混賬。”“我要新羅裙!我要吃白米飯!孩兒不要那些耳根子都沒洗干凈的村婦服侍!”

“娘!帶我們走吧……”武照抱住母親的臂膀不住搖晃。“都給我閉嘴!”楊氏實在按捺不住,將佛珠一拋,“再告訴你們一遍,你們爹爹死了,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不管你們喜不喜歡,這兒就是咱的家。你們哪兒都去不了!”

武順和小妹被母親嚇住了,蜷縮在一起。武照卻依舊不甘,撕碎了身上孝衣,歇斯底里道:“我偏不要!我不要這樣的家!”

“住口!”楊氏掐住她肩膀,“全怪我錦衣玉食把你們嬌慣壞了。從今以后不許胡言亂語,也不準隨便跑出去玩。你去給我讀書!好好讀書……”

武照從沒被娘親如此嚴厲地訓斥過,她感到無比委屈,想反駁,想抗辯,想叫嚷,卻忍住了。因為她看見娘親眼角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如鐵石般堅毅、丈夫死了都沒落淚的母親竟然哭了!

楊氏再也矜持不住了,緊緊抱住懵懂的武照,抽噎道:“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莫忘今日之恥,有朝一日給娘爭這口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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