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問題與主義(1)
-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 胡適
- 4997字
- 2015-11-19 10:42:00
一、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本報(《每周評論》)第二十八號里,我曾說過:現在輿論界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么東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那些迷信軍國民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么?
要知道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作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種情形有什么意義,應該用什么救濟的方法。
我這種議論,有許多人一定不愿意聽。但是前幾天北京《公言報》、《新民國報》、《新民報》(皆安福部的報),和日本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安福部首領王揖唐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并且恭維安福部設立“民生主義的研究會”的辦法。
有許多人自然嘲笑這種假充時髦的行為。但是我看了這種消息,發生一種感想。
這種感想是:“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什么教訓呢?這可分三層說: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癥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
現在中國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種某種主義來欺人了。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這三條合起來看,可以看出“主義”的性質。凡“主義”都是應時勢而起的。
某種社會,到了某時代,受了某種的影響,呈現某種不滿意的現狀。于是有一些有心人,觀察這種現象,想出某種救濟的法子。這是“主義”的原起。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后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的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主義”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里。因為世間沒有一個抽象名詞能把某人某派的具體主張都包括在里面。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
我再舉現在人人嘴里掛著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現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個名詞做何意義?但是大家都痛恨痛罵“過激主義”,內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前兩個月,北京有幾個老官僚在酒席上嘆氣,說,“不好了,過激派到了中國了。”前兩天有一個小官僚,看見我寫的一把扇子,大詫異道:“這不是過激黨胡適嗎?”哈哈,這就是“主義”的用處!
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在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
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
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緊急問題?
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卻去高談公妻主義和自由戀愛;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揚揚夸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
為什么談主義的人那么多,為什么研究問題的人那么少呢?這都由于一個懶字。懶的定義是避難就易。研究問題是極困難的事,高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議如何解決,這都是要費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見,考察情形,還要冒險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種解決的意見。又沒有成例可援,又沒有黃梨洲、柏拉圖的話可引,又沒有《大英百科全書》可查,全憑研究考察的工夫:這豈不是難事嗎?高談“無政府主義”便不同了,買一兩本實社《自由錄》,看一兩本西文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書》,便可以高談無忌了:這豈不是極容易的事嗎?
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的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據于一生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該有什么樣的效果,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工夫來的。不如此,不算輿論家,只可算是抄書手。
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著竹子癡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說和主義,我們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的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后,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
民國八年七月
二、附錄:藍志先先生《問題與主義》
本報三十一期,有我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篇文章。
我的朋友知非先生,把它轉載《國民公報》上,又在那報上發表了《問題與主義》一篇文章。知非先生的議論,很有許多地方可以補正我的原作。他那篇文章約有七千字,本報篇幅有限,不能全載,故略加刪節,轉錄于此。所刪去幾段,如論人類的神秘性之類,大概都是不很緊要的材料,請作者原諒。(適)
近日《每周評論》上,有一篇胡君適之的文章,勸人少講主義,多研究問題,說得非常痛辟。吾們輿論界,從這篇文章里,得的益處一定不少。但是中國今日的思想界,混沌已極,是個“扶得東來西又倒”的東西。胡君這篇議論,恐怕會得一個意想外的結果。況且他的議論里頭,太注重了實際的問題,把主義學理那一面的效果抹殺了一大半,也有些因噎廢食的毛病。現在記者且把自己的意見,分幾層寫出來,就正胡君,并質之一般輿論界。
現在請先一論問題的性質。
一、凡是構成一種問題,必定是社會生活上遇著了一種困難。這困難是從三種情形來的:(一)舊存的制度,和新有的理想沖突;(二)新變化的生活(外來的或自發的原因),和舊事物的沖突;(三)社會中有擾亂迫害的事實發生。因有這三種情形,問題的性質,便有理想和現實的區別。其解決的方法,也就不能一律并論了。
二、問題本因實際利害而起。但是在這不等質的社會,各部分的利害,常不一致。甲部分的問題,未必不是乙部分的問題,甚或互相沖突,各自構成相反的問題。故問題的范圍常不相同,有世界的問題,有一民族的問題,有一地方的或一階級的問題。問題愈廣,理想的分子亦愈多;問題愈狹,現實的色彩亦愈甚:決不可以一概而論的。
三、問題之發生,固起于困難;但構成一種問題,非必由于客觀的事實,而全賴主觀的反省。有主觀的反省,雖小事亦可成為問題;無主觀的反省,即遇著極不合理的,或是極困難的事實,也未必能成為問題。譬如專制君主的毒害,在中國行了幾千年,并沒有人覺他不合理,拿來成一問題。及至最近數十年,西方的思想輸入,人民有了比較,起了反省,即便成了極大的問題,產生出辛亥革命的大事件。又如東方的家族制度,奴隸勞動,在今日思想已經進步的時候,尚不能成為問題,若移到西方去,立刻便成了一種不可終日的問題了。可見構成問題的要素,全在這主觀的反省。
問題的性質既是這樣的復雜,那解決的方法當然不能簡單一樣。遇著局部的現實的經過反省,成了問題的時候,自然用不著主義學說來鼓吹,只要求具體的解決方法,便有結果。若是一種廣泛的含有無數理想的分子的——即為尚未試驗實行的方法——問題,并且一般人民,對于他全無反省,尚不能成為問題的時候,恐怕具體的方法,也不過等于空淡,決沒有什么效果可言的么!況且解決一種問題,全靠與這問題有關系的人自動的起來解決,方有效果可言。若是有關系的人無絲毫感覺這問題重要,即使人起來代勞,其效果不是零便是惡,是可斷定的。
故所以吾們要提出一種具體的方法來解決問題,必定先要鼓吹這問題的意義,以及理論上根據,引起了一般人的反省,使成了問題,才能采納吾們的方法。否則問題尚不成,有什么方法可言呢?
通常提到問題兩個字,一定把他當作具體的性質看;其實不盡然。哲學科學上的且不提,即如與吾們實際生活有關系的問題,抽象性質也很多。……從他根本的方面著眼,即成了抽象性的問題,從他實行的方面著眼,便成了具體性的問題。……
像吾上文第一項所舉的舊制度和新理想的沖突問題:這種問題,大概通常稱為革命的問題(廣義的)。初起的時候,一定是在那是非善惡的方面爭,即標示的改革方法,也決不是什么具體方法,一定是一種趨向的標準(這種標示,與其說是方法,毋寧說是目標)。譬如法國大革命時候所標示的自由,平等,和中國辛亥革命所標示排滿,算是具體的方法呢,還是理想的目標呢?這可以不言而知的。故凡是革命的問題,一定從許多要求中,抽出幾點共通性,加上理想的色彩,成一種抽象性的問題,才能發生效力。若是臚列許多具體方法,即就變成一種條陳,連問題都不成,如何能做一般的進行方針呢?于此可見問題不限于具體性,而抽象性的問題,更重要的了。
像吾上文第二項所舉的例,凡是一階級一地方的實際利害,自然是具體問題居多。但是涉于事物制度起源的問題,那就變成抽象了。譬如選舉權及自治權的問題,在起初的時候,決不是他內容如何的問題,一定是正當不正當及權利義務的理論問題。何況自一階級以及他階級,一地方以及他地方?若不是抽出共通點來作進行的標準,那人力車夫的利害問題,如何能算小學教員的問題;小學教員的問題,又如何能算是女工的問題?其中能一致的地方,自然是抽象的結果了。
“去其特別點而取其共通點”。若如民族的世界的問題,因他范圍之廣,那抽象性是自然越發增大的了。故問題的范圍愈大,那抽象性亦愈增加。于此更可見抽象性問題的重要了。
像吾上文所舉第三項的例,人類主觀的反省,固多起于實際苦痛的壓迫。但是人有一種習慣性,他的性質異常固定,可以使人麻木不仁。任你如何活動的物事,一成習慣,便如生鐵鑄成,決不能動他秋毫。古今無量數的人,為苦痛壓迫的犧牲,因為這習慣的桎梏,宛轉就死,尚不知其所以然,并沒有人把他提出來做個問題。必定等到有少數天才有識的人,把他提作問題,加以種種理論上的鼓吹,然后才成一個共通的問題。故抽象問題,常在具體問題之先,到了第二步才變成具體的性質的。
從這三點看起來,問題不限于具體,抽象性的更為重要;而當問題初起之時,一定先為抽象性,后才變成具體性的。照此講法,主義學說,如何可以說是不重要,而一筆抹殺呢?吾且再把主義學說的性質論一論。
主義是什么呢?胡君說,從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因為傳播的緣故,才變成一種抽象的主義(簡略胡君原語)。這話果然不錯。但是有許多主義,他的重要部分,并不在從具體主張變成象名詞,卻在那未來的理想。世間有許多極有力量的主義,在他發生的時候,即為一種理想,并不是什么具體方法,信仰這主義的,也只是信仰他的理想,并不考究他的實行方法,即如從具體方法變成主義的,也決不是單依著抽象方法便能構成,尚需經過理想的洗練泡制,改造成的,故理想乃主義的最要部分。一種主張能成主義與否,也全靠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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