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談談實驗主義
-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 胡適
- 3971字
- 2015-11-19 10:42:00
此番美國大教育家杜威博士到中國來,江蘇省教育會請他明天、后天到這兒來演說,又因為我是他的學生,所以叫我今天晚上先來演講。方才主席說我是杜威博士的高足弟子,其實我雖是他的弟子,那“高足”二字可也不敢當,不過今天先要在諸君面前把杜威博士的一派學說,稍稍演述一番,替他先開辟出一條道兒,再加些灑掃的功夫,使得明天諸君聽杜威博士的演說有些頭緒,那也是做弟子的應盡的職分。
我今天所要講的題目,是“實驗主義”,英文中有人譯做“實際主義”,我想這個名詞也好用,并且實驗主義在英文中,似當另為一個名詞。那么,我何以要把實際主義改為實驗主義呢?那也有個道理,原來實驗主義的發達,是近來二十年間的事情,并且分為幾派,有歐洲大陸派,有英國派,有美國派。英國派是“人本主義”。他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都要以人為本位,不可離開了人的方面空去說的,所以是非、有無、利害、苦樂,都是以人為根本的。美國派又分兩派,一派就是“實際主義”,為杜威博士那一般人所代表的。一派是“工具主義”,這派把思想真理等精神的產物都看做應用的工具,和那用來寫字的粉筆,用來喝茶的茶杯一樣。以上各派,雖則互有不同,然而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注重實驗,所以我今天的題目叫做“實驗主義”。
我們要明白實驗主義是什么東西,先要知道實驗的態度究竟是怎么樣,實驗的態度,就是科學家在試驗室里試驗的態度,科學家當那試驗的時候,必須先定好了一種假設,然后把試驗的結果來證明這假設是否正當。譬如科學家先有了兩種液體,一是紅的,一是綠的,他定了一個假設,說這兩種液體拼合起來是要變黃色的。然而這句話不是一定可靠,必須把他試驗出來,看看拼合的結果是否黃色,再來判定那假設的對不對。實驗主義所當取的態度,也就和科學家試驗的態度一樣。
既然如此,我敢說實驗主義是十九世紀科學發達的結果,何以見得實驗主義和科學有關系呢?那么,我們不可不先明白科學觀念的兩大變遷。
一、科學律令。科學的律令,就是事物變化的通則,從前的人以為科學律令是萬世不變,差不多可以把中國古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二句話,再續一句“科學律令亦不變”。然而五十年來,這種觀念大為改變了。大家把科學律令看作假設的,以為這些律令都是科學家的假設,用來解釋事變的。所以,可以常常改變。譬如幾何學的定律說,從直線的起點上只有一條直線可以同原線平行。又說,三角形中的三個角相加等于二直角,這二律我們都以為不可破的。然而新幾何學竟有一派說,從直線的起點上有無數的直線同原線平行;有的說,從直線的起點上沒有一條直線可以同原線平行;有的說,三角形中的三角相加比二直角多;有的說,比二直角少。這些理論,都和現在幾何學的律令不同,卻也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連科學家也承認他們有成立的根據。不過照現在的境遇說,通常的幾何學是最合應用,所以我們去從他的律令。假使將來發現現在的幾何學不及那新幾何學合用,那就要“以新代舊”了。我們對于科學律令的觀念既改,那么研究科學的方法也改了,并且可以悟得真理不是絕對的。譬如我們所住的大地,起初人家以為是扁平的,日月星辰的出沒,都因為天空無邊,行得近些就見了,行得太遠就不見了。這種說話現在看來固然荒謬,然而起初也都信為真理,后來事變發現得多了,這條真理不能解釋他了。于是有“地圓”的一說,有“地球繞日”的一說,那就可見真理是要常常改變的。又譬如三綱五常,我們中國從前看做真理,但是這八年之中,三綱少了一綱,五常少了一常,也居然成個國家。那就可見不合時勢的真理是要漸漸的不適用起來。
二、生存進化。起初的人以為種類是不變的,天生了這樣就終古是這個樣兒。
所以他們以為古時的牛就是現在的牛,古時的馬就是現在的馬,到了六十年前達爾文著《種源論》,才說明種類是要改變的。人類也是猿類變的,我們人類有史的時代雖只有幾千年,而從有人類以來至少有一萬萬年,假使把這一萬萬年中的生物,從地質學考究起來,不曉得種類變得多少了,那種類變化的根本,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八個字。再簡單說一句,就是“適應環境”罷了。譬如這塊地方陽光太大,生物就須變得不怕陽光。那塊地方天氣太冷,生物就須變得不怕寒冷。能夠這樣的變化方可生存,不能變的或變得不完全適合的難免淘汰。而且這種變化,除了天然以外,人力也可做到的。譬如養雞養鴨,我們用了擇種的法子,把壞的消滅了,好的留起來,那么數世之后只有好種了。又譬如種桃,我們用了接木的法子,把桃樹的枝接到蘋果樹上去,一二年中就會生出特種的桃子。
可見生存進化的道理,全在適應環境的變化。
上面我說了兩大段的話,現在把他結束起來,就是:一、一切真理都是人定的。人定真理不可徒說空話,該當考察實際的效果。二、生活是活動的,是變化的,是對付外界的,是適應環境的。我們明白了這兩個從科學得來的重要觀念,方才可以講到杜威博士一派的實際主義了。
杜威博士所主張的實際主義,我們分三種來討論:一、方法論;二、真理論;三、實在論。
一、方法論。實驗主義和政治、經濟、社會、教育、學理的種種方面都有關系,就因為他的方法和別個方法不同,他的方法,簡單說起來,就是不重空泛的議論,不慕好聽的名詞。注意真正的事實,采求試驗的效果,我們把這種方法應用到三方面去。
甲、應用到事物上去。我們要明白事物,必須先知道事物的真意義,不可因為曉得事物的名稱就算完事。譬如瞎子,他也會說“白的”“黑的”。但是叫他把兩樣物件中間揀出那“白的”或“黑的”來,他就不能動手,因為他實在沒有知道黑白的真意義。又譬如一個會說話的聾子,他也會說“小叫天”“梅蘭芳”,但是叫他說出小叫天或梅蘭芳的聲調怎樣好法,他就不能開口,因為他并沒有知道“譚迷”“梅迷”的真意義。所以要明白事物,第一須知道事物對于我發生怎樣的感覺。譬如“黑”在我身上的感覺是怎么樣,“電燈”在我身上的感覺是怎么樣。
第二須知道我對于事物發生怎樣的反動。譬如“黑”了我將怎樣做,“空氣不好”我將怎樣做。若僅僅如孔子所說的“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那就和實際主義大相反背了。
乙、應用到意思上去。實驗主義的學者,把凡所有的意思都看做假設,再去試驗他的效果。譬如甲有一個意思說這樣方可以齊家,乙有一個意思說那樣方可以治國。我們都不可立刻以為是的或否的,先得試驗他的結果是否可以如此。然后再去批評他,捷姆斯博士把意思看作銀行的支票一樣,倘然我的意思是可行的,行了出去竟得到我所預期的結果,那就好比兌現的支票一樣,不然,那就是不兌現的支票了。所以在實驗主義看來,意思都是假設的,都是要待人家去試驗的。
丙、應用到信仰上去。信仰比意思更進一層了,意思是完全假設的。意思等到試驗對了之后方成信仰,然而信仰并不是一定不易的,須得試驗試驗才好。譬如地球扁平的一說,當初也成為信仰,但是現在觀察出來,地球并不是這樣,所以這信仰就打破了。又譬如我們假使信仰上帝是仁慈的,但何以世界上有這樣的大戰,可見得信仰是并非完全靠得住,必得把現在的事情實地去考察一番,方才見得這種信仰是否合理。迷信的事姑且勿論,就是普通社會的信條也未必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在實際主義看來,那都要待人試驗的。
上面所說的實際主義方法的應用,和教育究竟有什么關系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教育事業當養成實事求是的人才,勿可專讀死書,卻去教實在的事物,勿可專被書中意思所束縛,卻當估量這種意思是否有實際的效果,勿可專信仰前人的說話,卻當去推求這些信條是否合于實情。
二、真理論。實驗主義關于真理的論據,前面已經講得不少了。此處所要說明的,就是“真理都是工具”一句話。譬如三綱五常從前在中國成為真理,就因為在宗法社會的時候,這個“綱常”的理論,實在可以被我們用作工具來范圍人心,并且著實見些功效。到了現在社會的情形變了,這個“綱常”也好像是沒有工具一般,只好丟去,另尋別的適用的工具了。既然如此,所以真理是常常改變的。捷姆斯博士說過,大凡真理都是替我們做過媒來的,都是替我們擺過渡來的,因為倘然我們發現了一種事物的變化,不能用舊時的真理去解釋他,就不得不另創新的真理去解釋。這種新的真理就是替我們和事變做媒擺渡,而舊理的做媒擺渡的功用失去了。所以實際主義對于真理的觀念,是要養成主動的思想,去批評真理的,不是養成被動的思想,做真理的奴隸。譬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婦者服于人也”,這些話都是中國前代的真理,但是我們要考察這些真理是否合于現在社會的情形,然后來定他們的是非。
三、實在論。實在論就是宇宙論,也就是世界觀,那是哲學的問題。照實際主義說,世界是人造的,所以各人眼光中的世界是大不相同,譬如同在一塊地方,詩人的世界是風花水月之類,工人的世界是橋梁屋宇之類,各人有各人注意的所在,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并且世界是由小而大的,各人的生活經驗越增加,那世界的范圍越擴大,生活的樂趣也越增加。所以實際主義學者的世界是實在的世界,不是空虛的世界。那佛教所創造的“極樂國”、“天堂”、“涅盤世界”、“極樂世界”等,都是空空洞洞不可捉摸的,并且他們看得世界是煩惱困苦,怕生活,怕經驗,所以才創造這些世界來引誘人。但是實際主義學者像捷姆斯一般人都說世界是人造的,很危險的,很不平安的,人類該當由經驗去找安樂,該當冒險去造世界。假使有上帝,那么仿佛上帝對我們說:“我是不能為你們的安樂保保險的,但是你們畢竟努力,或者可以得著安樂。”實際主義的意思,以為惟有懦夫是不敢生活的,否則都應該在這實在世界中討生活。
現在我把實驗主義的要點說起來作一總束,我們人類當從事實上求真確的知識,訓練自己去利用環境的事務,養成創造的能力,去做真理的主人。
民國八年五月二日在上海講(杜威博士到上海的第二天)本文是1919年5月2日胡適在江蘇省教育會上的演講,又題《胡適之演說實驗主義》。
原載1919年5月10日11日《晨報副刊》。——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