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技術無罪,技術至上才是盲目,對技術失去了道義和詩學的控制才是人間地獄。如果不飯理解這一點,任何新技術還將成為人類的陷講——包括電腦。從眼下的情況來看,電腦誠然可以實現信息分享,把人與世界緊密相連,極大地提高生產和生活的效率。但是,要是人性的監控一旦撤除,電腦也可能造成新的階級分裂:一方是編程和網絡控制寡頭,集中著越來越夫的支配權利;另一方則是普通操作者大眾,越來越成為電腦的奴仆和附庸,從算術“傻瓜化”開始,到照相“傻瓜化”,開車“傻瓜化”;家居生活“傻瓜化”等等,最后可能喪失人的基本技能,喪失人的主體性:除了按按鍵鈕,什么事也不會做。知識寡頭批發一塊芯片,就可以規定人的全部生活。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上智與下愚、新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勢必成為普遍話題和公共邏輯——電腦將為新一代集權專制主義提供強大技術基礎。
這還只是可能的險境之一。
十二
六十多年前,著名經濟學家J·麗因斯一眼看被技術崇拜的猙獰。他較為樂觀地預測孫子一代的情況,說那時候人們“將會再一次把目的看得重于手段,寧愿追求善而不追求實用”。“可是,”他接著說,“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至少在一百年內,我們還必頷對己對人揚言美就是惡,惡就是美:因為惡實用,美不實用。”
凱因斯預告了一個陰暗的百年。
從那時起,人類一次次在日益技術化的世界里蘇醒人性的理想,綠色和平思潮一次次揚起救亡征帆。綠色和平思潮不僅僅是環保運動或反核運動,以六十年代初的“羅馬倶樂部”為標志,正發育成一套完整的并且是實踐的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以及哲學,對生命的惡質化全面阻擊。它直指人心,從根本上反對侵奪他人和榨取自然的態度,力圖重構健康生活方式。它明、智地區分了兩種技術:一種能增強人的技能和尊嚴,另一種把人的勞動移交給機器,而人成為機器的附庸和犧牲品。它并不反對技術,只是要呼吁人比商品高貴,比效率和利潤更重要,因此每一項技術都應成為非暴力的技術,民主的技術,人民的技術,也就是達到佛教“正命”境界的技術。它的烏托邦品格使它成為弱者,但也正是這一點使它永遠強大,一次次優美地復活并且指示人們精神自由的方向,指示潔凈、清澄和圓明的生命之境——南美洲的熱帶雨林,烏克蘭的草原,孟加拉的湛明的天空,長江和黃河碧透的流水。
生命之境是外在物態,更重要的是內在心態。也許,比拯救一只麻雀和幾棵樹更不容易的事情,是人們投入精神的自救——永遠保持一種文化生力,不斷獲取營養又不斷清除污穢,給自己的每一個日子留下真情實感,留下人心的自然。
這是一個想法,也是一種活法。
十三
有些人曾經嘲笑中國的用語,比方用“心”想而不用“腦”想,不符合解剖學的常識。這當然不無道理,也曾被我贊同。但細細一想,真正燃燒著情感和價值終決的想法,總是能激動人的血液、呼吸和心跳,關涉大腦之外的更多體征,關涉整個生命。在一個紙醉金迷的庸常時代,人類精神等待一次新的圣誕,一次血淚中新的太陽東升——這樣的日子正在潛人每一個平常日子。它顯然不是個智商的問題,不光是一個或很多個聰明腦袋就能解決的問題。它等待一代或幾代優秀的人全身心投入,等待千萬人用自己的日常生活來組成抵抗和創造。
真理的周圍沒有掌聲、喝彩和賞金,而且總被這些東西熱乎乎地養育成虛偽。真理常常是寒冷和荒涼,勇敢進入者全憑正大的一念,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知識和技能不科學也罷,不能與其他語言溝通也罷,我現在更愿意使用這個古老而神秘的詞——心想。
用一生中全部評然動心的回憶和向往。
1994年8月
(最初發表于1995年《讀書》,后收入散文集《完美的假定》。)
圣戰與游戲
如同文學中良莠混雜的狀況,佛經中也有廢話胡話。而《六祖壇經》的清通和窨智,與時下很多貌似寺廟的佛教旅游公司沒有什么關系。
佛學是心學。人別于一般動物,作為天地間物心統一的惟一存在,心以身囚,常被食色和沉浮所累。《壇經》直指人心,引導一次心超越物的奮爭,開示精神上的自由和幸福,開示人的自我救助法門。《壇經》產生于唐,也是一個經濟繁榮的時代,我們可以想像那時也是物人強盛而心人委頹,也彌漫著非錢財可以療救的孤獨、浮躁、仇憎、貪婪等等“文明病”。《壇經》是直面這種精神暗夜的一顆明敏、脆弱、哀柺之心。
追求完美的最好思辨,總是要發現思辨的缺陷,發現心靈無法在思辨里安居。六祖及其以后的禪學便大致如此。無念無無念,非法非非法,從輕戒慢教的理論革命,到最后平常心地吃飯睡覺,一次次懷疑和否定自身,理論最終只能通向沉默。這也是一切思辨的命運。
思辨者如果以人生為母題,免不了總要充當兩種角色:他們是游戲者,從不輕諾希望,視一切智識為娛人的虛幻。他們也是圣戰者,決不茍同驚慌和背叛,奔赴真理從不會趨利避害左顧右盼,永遠執著于追尋終極意義的長旅。因其圣戰,游戲才可能精彩;因其游戲,圣戰才更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更有明道而不計其功的超脫——這正是神圣的含義。
所幸還有藝術和美來接引人們,如同空谷足音,讓人們同時若有所思和若無所思,進人豐富的寧靜。
1994年10月
(1994年牛津大學香港有限公司版散文集《圣戰與游戲》代序。)
佛魔一念間
一
佛陀微笑著,體態豐滿,氣象圓和,平寧而安詳。它似乎不需要其他某些教派那樣的激情澎湃,那祥的決念高峻,也沒有多少充滿血與火的履歷作為教義背景。它與其說是一個圣者,更像是一個智者;與其說在作一種情感的徼發,更像是在作一種智識的引導;與其說是天國的詩篇,更像是一種人間的耐心討論和辯答。
世界上宗教很多,說佛教的哲學含量最高,至少不失為一家之言。十字和新月把人們的目光引向蒼穹,便人們在對神主的敬畏之下建立人格信仰的道德倫理,佛學的出發點也大體如此不過,佛學更使某些人迷的,是它超越道德倫理,甚至超越了神學,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思維荒原,幾乎觸及和深人了古今哲學所涉的大多數命題。拂開佛家經藏上的封塵,剝除佛經中各種攀附者夾雜其中的糟粘,佛的智慧就一一輝耀在我們面前“三界唯心”(本體論),“諸行無常”(方法論),“因緣業報”(構造論),“無念息心”(人生論),“自度度他”(社會論),言語道斷(認知論),“我心即佛”(神義論)……且,不說這些佛理在多大程度上逼近了真理,僅說思維工程的如此浩大和完備,就不能不令人驚嘆,不能不被視為佛學的一大特色。
還有一事特色不可不提,那就是佛學的開放性,是它對異教的寬容態度和吸納能力。在歷史上,佛教基本上沒有旌旗蔽空尸橫遍野的征服異教之戰,也基本上沒有對叛教者施以絞索或烈火的酷刑。佛界當然也有過一些教門之爭,但大多只是小打小鬧,一般不會演成大的事故。而且這種辱沒佛門的狹隘之舉,歷來為正信者所不齒。“方便多門”“萬教歸一”,佛認為各種教派只不過是“同出而異名”,是一個太陽在多個水盆里落下的多種光影,本質上是完全可以融合為一的。佛正是以“大量”之心來洽處各種異己的宗派和思潮。到了禪宗后期,有些佛徒更有慢教風尚,所謂“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不拜佛,不讀經,甚至視屎尿一類穢物為佛性所在。他們鏟除一切執見的徹底革命,最后革到了佛祖的頭上,不惜糟踐自己教門,所表現出來的幾分奇智,幾分勇敢和寬懷,較之其他某些門戶的惟我獨尊,顯然不大一樣。
正因為如此,微笑著的佛學從印度客入中國,很容易地與中國文化主潮匯合,開始了自己薪的生命歷程。
二
佛家與道家結合得最為直接和緊密,當然是不難理解的。道家一直在不約而同地傾心于宇宙模式和生命體悟,與佛學算得上聲氣相投,品質相類,血緣最為親近。一經嫁接就有較高的存活率。
印順在《中國禪宗史》中追蹤了佛禪在中國的足跡。達摩西來,南天竺」乘教先在北方胎孕,于大唐統一時代才移種于南方。南文化中充盈著道家玄家的氣血,文化人都有談玄的風氣。老子是楚國苦縣人,莊子是宋國蒙縣人,屬于當時文化格局中的南方。與儒墨所主導的北文化不同,老莊開啟的道家玄學更傾向于理想、自然、簡易、無限的文化精神。南遷的佛學在這種人文水土的滋養下,免不了悄悄變異出新。牛頭宗主張“空為道本”,舍佛學的“覺”字而用玄學的“道”字,已顯示出與玄學有了瓜葛。到后來石頭宗,希遷著《參同契》,竟與道家魏伯陽的《參同契》同名,更是儼然一家不分你我。符碼的轉換,因應并推動了思維的變化。在彳部分禪僧那里,“參禪”有時索性改為“參玄”,還有“萬物主”本于老子,“獨照”來自莊子的“見獨”,“天地與萬物”“圣人與百姓”更是道藏中常有的成語。到了這一步,禪法的佛味日漸稀薄,被道家影響和滲透已是無爭的事實。禪之“無念”,差不多只是道之“無為”的別名。
手頭有何士光最近著《如是我聞》一書,則從個體生命狀態的體驗,對這種佛道合流作出了新的闡釋。他是從氣功入手的,一開始更多地與道術相關涉。在經歷四年多艱難的身體力行之后,何士光由身而心,由命而性,體悟到氣功的最高境界是獲得天人合一的“大我”,是真誠人生的尋常實踐。在他看來,練功的目的決不僅僅在于俗用,不在于祛病延壽更不在于獲得什么特異的神通,其出發點和歸宿恰恰是要排除物欲的執念,獲得心靈的清靜妙明。練功的過程也無須特別倚重儀規,更重要的是,心浮自然氣躁,心平才能氣和,氣功其實只是一點意念而已,其他做派,充其量只是一線輔助性程序,其實用不著那么重濁和繁瑣。有經驗的練功師說,煉氣不如平心。意就是氣,氣就是意,佛以意為中心,道以氣為中心。以“靜慮”的辦法來修習,是佛家的禪法;而以“煉氣”的辦法來修習,是道家的丹法。
追尋前人由丹通禪的思路,何士光特別推崇東漢時期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老子是不曾談氣脈的。老子的一些后繼者重術而輕道,把道家思想中“術”的一面予以民間化和世俗化的強化,發展成為一些實用的丹術、醫術、占術、風水術等等,于漢魏年間蔚為風尚,被不少后人痛惜為舍本求末。針對當時的煉丹熱,魏伯陽說雜性不同類,安肯合體居?并斥之為“欲黯反成癡”的勾當。他的《周易參同契》有決定意義地引導了煉丹的向內轉,力倡煉內丹,改物治為心治,改求藥為求道。唐以后的道家主流也依循這一路線,普遍流行“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化虛”乃至“煉虛合道”的修習步驟,最終與禪宗的“明心見性”主張殊途而同歸。
身功的問題,終究也是個心境的問題;物質的問題,終究也是個精神的問題。這種身心統一觀,強調生理與心理互協,健身與煉心相濟,對比西方純物質性的解剖學和體育理論,豈不是更為洞明的一種特別衛生法?在東土高人看來,練得渾身肌肉疙瘩去競技場上奪金牌,不過是小孩子們貪玩的把戲罷了,何足“道”哉。
三
每一種哲學,都有術和道、或說用和體兩個方面。
佛家重道,但并不是完全排斥術。佛家雖然幾乎不言氣脈,但三身四智五眼六通之類的概念,并不鮮見。“輕安”等等氣功現象,也一直是神秘佛門內常有的事跡。尤其是密宗,重“脈氣明點”的修習,其身功、儀軌、法器、咒訣以及灌頂一類節目,鋪陳繁復,次第森嚴,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道士們的作風和做法。雙身修法的原理,也與道家的房中術也不無暗契。英人季約瑟先生就曾經斷言乍視之下,密宗似乎是從印度輸人中國的,但仔細探究其(形成)時間,倒使我們認為,至少可能是全部東西都是道教的。
術易于傳授,也較能得到俗眾的歡迎。中國似乎是比較講實際求實惠的民族,除了極少數認真得有點呆氣的人;一般人對于形而上地窮究天和人心,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沒有多少興趣。據說中國一直缺少嚴格意義上的宗教精神,據說中國雖有過四大發明的偉績,但數理邏輯思維長期處于幼稚狀態,都離不幵這種易于滿足于實用的特性。神種學問通常的命運是這祥,如果沒有被冷落于破敗學館,就要被功利主義地來一番改造,其術用的一面被社會放大和爭相仿冒,成為各種暢銷城鄉的實用手冊。儒家,佛家;道家,基督教,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現代主義或綠色思潮……差不多都面臨過或正在面臨這種命運,一不小心,就只剩下莊嚴光環下的副俗相。在很多人眼里,各種主義,只是謀利或政爭的工具;各位學祖,也是些財神菩薩或送子娘娘,可以當福利總管一類角色客氣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