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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生·文化(8)

我們歡欣鼓舞地走進工業,但有些甸典對工業的解釋并不怎么準確:不怎么完整。業的要義也許不在于規模和生產的集中程度(修建埃及金字塔或萬里長城不是工業),不在于采掘和制造的勞動方式(石匠和煉丹術不是工業),更不僅僅是有效地利用能源(廚子沒有工業家的感覺)。

突破人類演變的臨界點——工業的意義是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技術與自然的關系。狩獵,種植,牧養,手工業,工業以前的種種生產,只不過體現了人對自然的低度導控。這種導控多少改變了自然的:某些形態(比如把羊關進圈牢,把頭做成木椅等等),但基本上不觸及自然的本質。世界仍是以自然為本的。工業則不是這樣。工業以其強大的技術手段制造一個地球化學失衡和重構的全新物境。水泥是新的石頭,塑料是新的木頭,路燈是新的月光,計算機是新的人腦……工業懈脫著人在自然里的勞苦和危險,同時一塊塊瓦解和消除自然,把人們誘人一個高技術——技術為本的世界。人們走入大都市的高樓群落,屏息探望眼前完全人造的高山和峽谷,完全人造的白日和黑夜,不能不感到自然成了一個遙遠的舊夢。

工業放大了人的力量,不過,“工業化”是一個必須慎用的危險用語。工業不能完全取代農業,更不能取代人文,正如塑料花不能取代鮮花。人文所不可或缺的個性、原創性、真實性等等,隱藏著人與自然的神秘聯系,暗示著人道的初原和終極。而工業則意味著制造、效率、實用、標準化、集團行動以及統一體市場,一句話,工業鼓勵著事物的非自然化。

對于自然來說,非自然化與自然構成了文明不可或缺的對抗性張力。但這不意味著人可以盲目地神化工業,甚至讓工業原則接管一切。早在七十年代,美國有一批機器狂,預言電腦將勝任寫詩歌和小說的職能。有人曾給槍匪設定程序,給警察設定程序,給狗、女人、狂風暴雨設定程序,一鍵啟動,一篇偵探小說差不多就在電腦里嘩嘩嘩自動完成,至少也可以得到一個像樣的粗坯。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也無由被小說家們懷疑和輕蔑。事實上,當代大量平庸的小說家,其編造功夫不見得比電腦更強。在他們那里,切情感早已程式化,幽默成了“搞笑”,悲哀成了“煽情”,開打和床上戲成了調味品,慷慨激昂的鮮血只不過是“做秀”的紅油彩,隨時都可以在臉上抹出來。文章既有了定法,編成技術手冊或電腦程序就是順理成章的下一步。

更進一步說,文化的技術化早已開始,比如化妝品是技術的美色,公關術是技術的親情,世界語是技術的新語言,跨國集團是技術的新國家。肥皂劇、通俗歌帶、袋裝人生指南、政治宣傳套話、微縮景觀公園、心理速成訓練班等等,這些個性含量越來越少的仿制和組裝,為什么不能讓電腦來干?

可以肯定,只要做出更為精密和奇妙的軟件,電腦就一定能在將來承擔更復雜的文化功能,把一批批文化人無情趕人失業的人群。

先鋒曾經意味著獨特和叛逆,是一切意識形態統制的天敵。但事情并不完全是這樣。既然一切表情都可以模擬,一切感覺都可以設計,反體制姿態當然也可以被視作某種冷門開發項目納入市場。人們可以設計出先鋒們怪異的頭發,語無倫次的癖好,還有孤獨、懷疑、虛無的冷目。問題在于,如果這種目光僅僅出于設計,源于參考書目沒有人生隱痛和社會理想打底,它就必然缺乏沉重和堅定,缺乏神圣而不可更改的拒絕,一轉服就可能被市場行情吸引,投向鄰居們有錢的好日子。

先鋒們內心中的神圣一旦冷卻,就與奸商無異。這些仿先鋒的冷面,多是早期風格或表面風格,是玩給學院派批評家看的。常見的情況是,他們也可以玩出絕不虛無的廣告利潤,絕不焦慮的太太讀物,絕不孤絕的民族團結外反霸熱情——區別僅僅在于,他們此時心目中的讀者和觀眾,已經易為俗眾或別的重要購買者。

他們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有書呆子才會認真看待這種變化并且深究原因和種種差異。技術化的文化也從無自真正的美學主張,或者說從來就能兼容一切美學主張。一個崇尚相對性的全民狂歡節里,什么都被允許。如果說它的“相對”之中有什么“絕對”,如果說它有恒定不變的什么特點,那就是仿制:從新潮到古典,從具象到抽象從消解到重建,從高雅到通俗,一切都可以接納,一切都可以仿制。就像工廠以銷定產,今天生產校園用品,明天也可以服務市井。他們的想法無數,但特點在于所有的想法均與活法無關,或者說只與最實惠的一種活法有關——以“想法”牟利。因此,他們的反叛只是偶爾使用的策略,“策略”成為他們最合意的用詞。他們熱心結伙,勉力造勢,樂于在組織和潮流中放棄個人風格。他們“炒作”的標新立異,不過是陳詞濫調的才子版,甚至與官僚版同出丨爐。他們即便披掛著先鋒表情,那也是市場競爭的一時需要,競爭者都有一顆火熱的通俗心。

惡之花也成了塑料花,在貨柜上光彩耀目。我們眼睜睜地看到,文本在繁榮的聲勢中高速空轉,越來越與人們的心靈絕緣,越來越迎離人。

在這個時候,沒有什么運動出來桿衛人道與人權。

在電子傳媒誕生以前,同樣也有劣質文化,比如八股和臺閣體。那時候的文化垃圾也肯定是文壇里的多數,只是被時間淘汰,大多退出了我們的視野。同樣的道理,優秀的作品,健康而充滿生機的作品,在電子傳媒中也同樣存在,而且永遠會存在。人們無須夸大現實的災情過于憂心忡忡。

不同點在于,工業化以前的文化,對于多數人來說是一種自給自足的、或半自給自足的狀遂。他們質樸少文,無緣文墨,經常被拒于文人圈之外,連看一場戲也如同稀罕的節日,很難有文化虛腫或者撐死脹死。因此,他們親歷多于虛言,實踐多于理論,生命本原多于文化規限。他們生動活潑的民歌、民諺、民風、民俗,給人一種精神野生物保留區的景象。

不難看出,這種民間文化與工業化時代的市民文化不是一回事。市民文化缺少自然的底蘊,是在:水泥和塑料的環境里長出來的,追隨著報紙和電視廣播的時尚,是潮流、組織、技術力量的外來強加,一招一式一嬌一嗔都透出名牌味和明星味,多見文飾造作和跟風多變的特點。盡管如此,隨著電子傳媒的發達,民間文化正在受到這種市民文化強有力的感染、瓦解以及排擠,正在成為珍稀物種,需要人類學家和博物部門的保護。電子傳媒是整個文化工業的主機。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容量十分巨大,拼命向創作者榨取心血。如果心血不夠(也許有個恒量)就只好摻水假髯。它的產量也太髙,所造成的文化過剩超過了社會正常需求(也許這里又有個恒量),形成了對人心高強度干預,形成一、種壓迫。如果人們缺乏相應的消化能力,缺乏自控和自浄的有效機制,人與文的良性互動結構就可能破壞,類似于其他事物失去了陰陽平衡、負平衡或值平衡。可惜的是,直到最近電子傳媒還沒有露出醫生的面容,對人們經常提出,節食的勸告。恰恰相反,它不斷鼓勵消費,鼓勵文化的暴暴食。它解除了文字對文化的囚禁,把識字和不識字的人統統吸引到它的面前納入一體化的文化格局。它全天候工作,多樣式綜合,以幾個甚至幾十個頻道的天網恢恢,把很多人的閑暇幾乎一網打盡,對他們給予勢不可擋的聲色轟炸和視聽淹沒。

一個人在電視機前很容易感到乏味。一部關于非洲饑民的杰出電視片,最初還可能使觀眾震驚,但日復一日地播放大同小異地重復以后,惟一的結果只能是人們在熟視無睹中麻木不仁,興味索然,同情心逐漸泯滅。揭示就是這樣最終導致了遮蔽。波黑戰亂,“文革”暴行,紅軍長征,地震和“挑戰者”號爆炸,都成了:些電視事件,一些同肥皂劇混同一片的視聽消費,最終讓觀眾一邊打哈欠一邊乜斜著眼睛漠視。

一個人在電視機前也很容易感到無力。他現在不是面對一個村莊或一個公國,即使遇到對抗也容易保持自信。他現在憑借一方銀屏已加入了地球村,深深陷入了無限廣大和紛紜的現實;面對著一個個他很難阻擋和動搖分毫的潮锍。電視看多了,人的個性空間相對縮小。電視迷最容易習慣自己對于世界的觀眾身份,成為一個龐雜信息的垃圾桶,成為一具生命元氣過多磨損和耗散的空殼,失去對現實做出積極反應和抗爭的勇氣。都市“文明病”中的疲憊、冷漠、耗竭感、挫折感,后面常常都有一塊忘記關機的白花花的電視屏幕。

最后,乏味之后,無力之后,人們還可能接受電子傳媒對自己的重新定型。一部《秋菊打官司》,使“有個說法”很快成為大眾習語。一部《愛你沒商量》,使“沒商量”也在幾周之內成了便用頻率最高的用詞。人們就是這樣交出了自己的語言。在美國片《浮華世家》之后,全球數以千萬計的婦女也急忙忙交出自己的服裝、發型乃至發色,一切都照劇中主入公的做派重新開始。人們還經常輕易交出自己的政治觀念(比方愛上美國體制),藝術趣味(比方愛上流行歌星),乃至性一一在西方的一些學校里當同性戀成為影視熱門題材之后,當某個明星的同性戀經歷被電視炒開之后,曾經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學生在調查中振振有辭拍胸脯,承認自己是雙性戀或者同性戀——但生理學的研究和統計證明,這個比例一般不可能超過百分之三。

在這里,同性戀已經不是人的自然,是文化影響和強制的結果。

有些人曾經抱怨,當今好些文化人不用心來寫作,只用手來寫作。現在請想一想如果讓那高達百分之穴十的學生來寫作,即便他們全是用想法來表現活法,他們能寫出怎樣的真實?如果他們的同性戀確有其事,這樣的真實算不算真實?

技術染指生命在淡出“非自然”的階段,邁人“造自然”的坦途!生物技術正在用魚和植物的基因混合,造出了抗凍的新土豆和新煙草。在這個十年結束之前,可能破譯出生命的基因密碼。在不久的將來,工業將造出新的鮮花、新的樹林、新的老鼠和新的狗、新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非男非女我們現在難以想像的人到那個時候,你能說它不是自然?

同樣道理,當電子傳媒塑造出人們新的同性戀、新的痛苦和歡愉、新的斗毆和飄泊、新的經歷和立場,到了那時候,你能說這些不是人生的真實?

仿生人,工業的某種最高級作品,工業邏輯的必然指向和最終夢想——幾乎平同直人一糍一櫸女腧同烊勞次其至也右懵咸是不再來自母胎,不再來自血肉和情愛,不再有人的全部豐富性他們(它們?)是可以成批成套產出的制品。就是在去年,一九九三年,《紐約時報》轟動性地報道美國兩個科學家,J·霍爾和R·斯蒂爾曼在實驗室里利用胚胎細胞分離,成功地復制出了四十八個新的人類胚胎,其中有兩個居然成勸地活了幾天。高科技的新人種正在叩響歷史的大門,教廷,政府,倫理學教授,貧民區的母親,都為此不安和恐慌。但他們還未意識到,仿生人的誕生不僅僅出現在實驗室,也在其他地方悄悄進行。比如那些政治專制和商業專制的語言暴力,正在謀殺人心,正在批量生產出空洞的目光、呆滯的表情、對一切隨波逐流無動于衷缺肝缺肺的物質化存在,其人生永遠只有權勢和時尚這惟一的向度。在些人的臉上,不是分明呈現出仿生人的近似面目?

十一

沒有一成不變的人性。人是不斷變化演進的。人在很久以前可能有鳥的銳目、有狗的好鼻子、有老鼠對地震的預感能力,當然也可能有亂倫的無知和胡來。文化使人脫離了動物狀態,也失去了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東西,獲得了新的人性表現——說這是進人了本能和遺傳的文化積層,沒有什么不對。

人們還會往前走,憑借文化的創造走向深不可測的未來。但無論怎么變,人永遠是一種文化的自然,或說是自然的文化。自然是文化的重力,沒有重力的跳高毫無意義。自然是文化永隨其后的昨天,永貫其身的母血,是拉著自己的頭發怎么也脫離不去的土地旦脫離這塊土地,綠葉只能枯萎凋零——除非是塑料葉。

在這個意義上,仿生人代表著把人拔根而起的企圖,初露技術化的殺機。仿生人的生理性復制或文化性復制,都意昧著人這一特定物種的自殺——即使有些人把這些復制描述得十分美妙。

歷史常常只有通過災難才得以向前推進。蒸汽機在十八世紀一聲汽笛拉響的時候,歐洲彌漫著普遍的樂觀情緒,競相歡呼這“搖撼舊世界基礎的偉大杠桿”(恩格斯語),甚至相信新技術將幫助人類消除一切帝制和貧困。直到世界大戰頻頻引爆,蒸汽機延伸成坦克和轟炸機,在硝煙中向生命撲來,人們又差點落入了失望的深淵。杜桑的《下樓梯的裸女》,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沃霍爾鏡頭下的電刑椅,莫不表現了機器對人的異化、奴役以及殘暴。對工業技術的反省和批判,一次次成為很多文化人當中風行的主題,頗有點中國古人“絕圣棄智”的遺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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