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追(1)
- 地海傳奇六部曲(套裝)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877字
- 2015-11-18 14:27:46
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從銳亞白鎮(zhèn)下山出發(fā),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衣、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身,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換甌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鑲邊的大斗篷,以應(yīng)這次冬季之旅所需。于是他披著斗篷,手里只拿了一根與他同高的木杖,來到了城門。衛(wèi)兵懶懶地靠著雕龍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亞的船。大家都回復(fù)他:日回近了,目前沒有船只要駛離弓忒港。會館里,大家都告訴他,由于天氣不穩(wěn)定,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配膳室招待他用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天南地北地聊侃,自然流露出弓忒島人徐緩閑逸的交談與咕咕噥噥的說話習(xí)慣。他內(nèi)心有股強烈的愿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shù)和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xiāng)這塊熟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子。這是他的愿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fā)現(xiàn)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公會會館多留,也不在城里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邊步行,一直走到位于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些漁民,最后終于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英尺,船外板是鱗狀構(gòu)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來一點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只、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術(shù)。因為弓忒漁民什么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島區(qū)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shù),不曾救過弓忒人脫離暴風(fēng)或暴浪,但如果由一個熟悉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wěn)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么也沒遺漏;心里卻一直懷著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象著那黑影接著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xiàn)、多快出現(xiàn)、在哪里出現(xiàn)。法術(shù)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里的鯨腸吊床上,黎明起床,就染了一身干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zhuǎn)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里。
他利用灣邊平臺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涌進船里。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托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用工具和巫術(shù)。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念咒聲。這工作他也是穩(wěn)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著,他把歐吉安為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桿,并注入法力,再橫著加綁一根良木作為帆桁。從這根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shù)帆,顏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們見此,欣羨得驚嘆出聲。接著,格得站在桅桿旁,輕輕升起法術(shù)風(fēng),海面的小船于是滑行出去,越過海灣,轉(zhuǎn)向雄偉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迎著冬風(fēng)又笑又跳。格得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轉(zhuǎn)北崖嶙峋深暗的巖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云端的弓忒山,山野覆蓋著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jīng)雄武雙崖巖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jīng)過歐瑞尼亞的北方,照著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么計劃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從甌司可島穿風(fēng)越日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游蕩或直行過來,誰也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jīng)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yīng)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越開闊海,要與它交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么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西在干硬的陸地上再度交鋒。盡管海上會興起暴風(fēng)雨和海怪,卻沒有邪惡的力量,邪惡屬于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流或泉水。干硬的陸地代表死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jié)里,海洋對格得也構(gòu)成危險。但他仿佛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不穩(wěn)定,反而是一種防衛(wèi)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jié)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么,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后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世時釋放出來的邪惡,能以他的死亡作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涌的海面上,頂上的云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升起法術(shù)風(fēng),而是靠自然風(fēng)航行。風(fēng)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shù)帆,風(fēng)帆本身就會設(shè)法迎風(fēng)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shù),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涌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xù)前進,并一直敏銳察看四面八方。啟程時,漁夫的妻子給了他兩條面包和一罐水。行駛數(shù)小時后,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渤巖。格得吃了面包,喝了水,心中感激家鄉(xiāng)那位贈予食物的沉默漁婦。航經(jīng)那個看來淡遠的小島嶼之后,他繼續(xù)西行,海面下起毛毛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只有船只輕輕的吱軋聲和海浪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只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只有始終動蕩的海水和浮云在移動。現(xiàn)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xiàn)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云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灰茫茫的大海,現(xiàn)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么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冷,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周。“出來呀,”他于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么?”沒有應(yīng)答,灰暗的海霧和海浪中間,沒有什么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尋找陰冷的線索。于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里,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影!”
小船欸乃前行,浪濤窸窣輕語,海風(fēng)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著,一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著不整齊的斜線。然后,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jīng)把甌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尸偶的形態(tài)穿風(fēng)越海來追格得,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斗的過程中,已經(jīng)擷取他的力量,吸入自己體內(nèi)。現(xiàn)在格得在光天化日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tài)和實質(zhì)。它現(xiàn)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它本身是影子,所以并沒有影子。它就這樣越過海洋,從英拉德之頷冒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邪惡的東西在海浪上踉蹌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fēng),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日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于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fēng)好像把它吹遠了些,但它底下的海浪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弄不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xiàn)在它也見到他了。盡管格得心里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著。接著,格得猛然出聲念咒,增強法術(shù)風(fēng),把風(fēng)注入帆內(nèi),他的船于是陡地筆直跨越灰茫海浪,朝那個懸在風(fēng)中,正往下沉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著,轉(zhuǎn)身逃走了。
黑影朝北方逆風(fēng)逃逸,格得的船也逆風(fēng)跟隨;黑影的速度對抗法師的技藝,飄雨的風(fēng)對抗他們兩個。年輕的格得對他的船、帆、風(fēng)和前方巨浪一一高喊,有如獵人親眼看著狐貍從面前逃走時,對獵物高喊一般。他對船帆施法注入的強風(fēng),足夠把一般帆布做的船帆吹壞,但現(xiàn)在,那強風(fēng)帶動他的船越過海面,有如吹起一陣泡沫,越來越靠近那個逃逸的黑影。
此時,黑影轉(zhuǎn)向,繞了半圈,突然顯得松垮陰暗,不像人形,反倒像風(fēng)中飄拂的煙。它回頭順著強風(fēng)疾行,似乎是往弓忒去。
格得用手和咒語轉(zhuǎn)變船向,如海豚自水面躍出并快速轉(zhuǎn)圈。他跟隨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但黑影看起來卻越來越模糊。夾帶雨雪的冷雨刺痛了格得的背和左頰,而且他頂多只能看見前方一百碼遠。暴風(fēng)雨增強,黑影不久便消失無蹤,但格得知道它的蹤跡,仿佛自己是在雪地上跟隨獵物,而不是在水面上跟隨竄逃的鬼魂。雖然他現(xiàn)在順風(fēng),但他仍然誦念法術(shù)風(fēng)注入帆內(nèi),所以,一股浪花從平鈍的船首激射出,船只擊浪前進。
追者與逃者僵持這種詭異疾馳的路線許久,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格得知道,他們這么快速追逐數(shù)小時,必定已達弓忒島南方,背對弓忒島,向司貝維島或托何溫島前進,甚至已經(jīng)越過這些島嶼,進入開闊的陲區(qū)。他無法確知,但無所謂,他繼續(xù)追捕,繼續(xù)跟隨,恐懼在他前方奔跑。
突然間,他看到黑影在距他不遠處閃現(xiàn)。這時,自然風(fēng)已逐漸平息,暴風(fēng)雨也慢慢趨緩,轉(zhuǎn)為冷冽刺骨、漸趨濃厚的迷霧。格得透過迷霧,瞥見黑影朝他右手邊逃逸,他對風(fēng)和帆念咒,接著轉(zhuǎn)動直舵柄,向右看去。只不過,這又是一次盲目的追捕,因為迷霧正急速變濃,一遇到法術(shù)風(fēng)更是濃稠彌漫,罩滿船只四周,形成隱蔽光線和遮擋視野的無形白網(wǎng)。不過,格得一念清除咒的第一個字,就又看見黑影仍然在他右邊,而且非常靠近,正緩慢移動。只見濃霧飛穿它頭部那個沒有臉的模糊區(qū)塊,但它的外形仍然像人,只是變了形,而且像影子一樣一直改變。格得再轉(zhuǎn)船向,自認已經(jīng)把敵人追到窮途末路,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它消失了!走到窮途末路的是他自己的船,因撞上沙洲巖石而觸礁——是濃霧讓他看不見那些巖石。他幾乎被拋出船外,所幸在另一波浪潮打來之前,他抓緊了手杖桅桿。那是一波滔天巨浪,把小船拋離水面,然后重重摔落在巖石上,就像人舉起蝸牛殼往地上撞碎一樣。
歐吉安削制的手杖,堅固又具法力,這一摔并沒摔斷,只是像干圓木一樣在海面上漂浮,格得緊抓著手杖,在海浪由沙洲回流,形成第二波海浪涌起時,他被沖回大海,而免于被另一股浪潮打在巖石上重傷致死。他因為咸水刺激眼睛而失去了視力,又嗆了好幾口水,但仍然努力把頭抬高,抵抗海水的巨大拉力。他在浪頭間的空隙努力浮游時,數(shù)度瞥見巖石旁邊有處沙灘。他用盡全力,在巫杖力量的幫助下,拼命朝沙灘游去,卻始終前進不了。波濤洶涌中,浪來潮去,他像廢物一樣被拋來拋去。海洋的寒冷迅速奪走他的體溫,使他漸漸衰弱到再也無法撥動雙臂。這一來,巖石和沙灘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曉得自己的臉朝向哪里,他的四周、上下都只有海水騷動,讓他目盲,令他窒息,使他溺水。
濃霧下,一陣大浪涌來,把他一翻再翻,像浮木一樣投擲到空中,掉落在沙地上。
他躺在那兒,雙手仍緊握著那根紫杉手杖。較小的波浪不斷打上來淹覆他的身體,想把他往下拉。濃霧散了又來,接著雨雪落下來拍打著他。
過了很久,格得才有了動靜。他用兩手和膝蓋支撐著爬起來,慢慢往沙地高處爬,離開水邊。這時已是黑夜,他對著手杖低語,一道微小的假光立刻攀附在手杖上方。利用光線為導(dǎo)引,他掙扎向前,一點一點爬上沙丘。格得身受重傷、疲憊衰弱、寒冷不堪,如此在風(fēng)雨颼颼的濕地上攀爬,成了他這輩子最辛苦的一次經(jīng)歷。有一兩次,他仿佛覺得,海水和風(fēng)雨的轟隆聲都止息了,手下的濕沙變成干塵土,并感受到奇異星辰在他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但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xù)爬。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氣喘吁吁,還感覺刺骨寒風(fēng)夾帶著雨水打在他臉上。
爬行總算讓格得恢復(fù)了些許溫暖。等爬到風(fēng)雨較為平緩的沙丘上時,他才勉強站起來。四周極為黑暗,他于是對手杖念咒,增強了光線,再繼續(xù)倚著手杖前行。跌跌停停向內(nèi)陸走了約摸半英里路,到了沙丘高點,格得聽見海水的聲音變大了,但聲音卻來自前方而不是后方。原來,從這里起,沙丘又是下坡,通向另一片海岸。看來,他登陸的不是島嶼,而是珊瑚礁,只是海洋中的一丁點沙地。
格得精疲力竭,已沒有余力感到絕望,但他仍然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站在那兒靠著手杖支持,良久不知所措。然后,他歪歪倒倒轉(zhuǎn)向右邊,至少讓寒風(fēng)吹在背后,再拖著身子順沙丘走下去,打算在這冰封雪掩、海草覆蓋的沙丘上找到一處洼地,暫時避避風(fēng)寒。正當他舉起手杖照路時,不意在假光環(huán)的外圍邊緣,瞥見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濕的木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