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尋查師(3)
- 地海傳奇5:地海故事集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67字
- 2015-11-17 17:58:20
“我想我找著我的小尋查師了。”戈戮克說,聲音深厚柔軟,宛如六弦提琴的樂音,“在太陽下睡著,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們去挖掘‘紅母’了嗎?你來這里前,知道‘紅母’嗎?你是‘王者’的朝臣嗎?好了,好了,用不著繩子綁著你。”他于所站之處手指輕揮,即為河獺的手腕松綁,塞口布條也隨之松脫。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綁。”巫師微笑說道,看著河獺按摩、轉動酸疼的雙腕,抿動壓扁在牙齒上數小時的嘴唇,“獵犬告訴我,你這小伙子很有潛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導,會前途遠大。如果你想拜訪‘王者’的宮殿,我可以帶你去。但你或許不知道我說的‘王者’是誰吧?”
河獺的確不清楚巫師是指海盜王或水銀,但他大膽一猜,快速對石塔比個手勢。
巫師瞇起雙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水銀。”河獺說道。
“俗人是這么稱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卻稱他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過河獺,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獺身上。他的臉又大又長,比河獺見過的臉都要白,眼泛藍光,下巴及臉頰上四處是灰黑色鬈曲毛發,在他冷靜開朗帶著笑容的臉上,綻露出的小小牙齒,已掉了幾顆。“學習見識他真正形體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扎在他體內。你知道我們如何稱呼隱藏于宮殿中的他嗎?”
頭戴高聳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獺身邊不遠處坐下。他的氣息帶有泥土味,淺色眼睛直視河獺雙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對你毋須藏有秘密。你對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帶威脅,滿是歡欣。他再次凝視河獺,大而白的臉龐平靜,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對,各式各樣的小特質跟伎倆。聰明的小伙子。但不是太聰明,這點很好,沒有聰明到不想學習。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愿意教導你。你喜歡學習嗎?你喜歡知識嗎?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獨自在巖石宮殿里閃耀時,我們如何稱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銳絲’。你知道這個真名嗎?這是上王語言中的一個詞。他的語言,他的名字。用我們粗鄙的語言說,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獺的手,“因為他是種子,也是播種者。是種子,是力量與正義的根源。你會懂的,你會懂的。來!來吧!我們去看王者飛舞在朝臣間,從他們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獺的手,以令人訝異的力量拉起河獺。他正因興奮而大笑。
河獺感覺自己仿佛從無止無盡、干枯昏眩的半意識里,被帶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師的碰觸未帶來魔法束縛的恐懼,而是一份能源與希望的力量。河獺告訴自己不能信任這人,卻渴望信任他,向他學習事物。戈戮克強大、專橫、奇特,但給了河獺自由。數周來,河獺首度雙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這走,往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兩人來到烤爐塔門前,位于三英尺厚墻間的狹窄通道。河獺略微遲疑,他便握住了少年的臂膀。
力奇說過,巖礦加熱后散發的金屬煙霧,讓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獺從未進入塔內,也沒看力奇進去過。他曾經靠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環伺,會痛刺、迷惑、糾纏試圖逃跑的奴隸;如今,他感覺咒語像一絲絲蜘蛛網、黑霧的繩索,讓道給創造它們的巫師。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邊笑邊說,河獺試著在進塔時不要屏住呼吸。在一間巨大的穹室內,烤坑盤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跡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將礦石鏟了又鏟,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上,其余人忙著端來新柴,抽動一旁的風箱。穹頂有一排小室穿過熏煙濃霧,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力奇說過,水銀蒸氣會困在這些小室里,凝結,重新加熱,再度凝結,直到在最高拱頂中,精純金屬流瀉進石頭溝槽或碗里。他說,烘烤的低層原礦,每天只能產出一兩滴水銀。
“別害怕。”戈戮克說,聲音強健悅耳,穿越巨碩風箱韻律的喘息聲,也穿越爐火平穩的怒吼,“過來,你來看他如何在空氣中飛升,凈化自己,凈化臣民!”他將河獺拉到烤坑邊緣,雙眼映著火焰而發亮,“服侍王者的邪惡精靈會變得純凈。”他說道,嘴唇貼近河獺耳邊,“他們口吐唾液時,殘渣及瑕疵會從體內流出,病癥及雜質化膿則從潰爛處自由流出。完全燒凈時,他們終于可以騰云駕霧,飛入王者宮殿。來呀,來呀,進入他的塔頂,黑夜召喚明月的處所!”
河獺跟在戈戮克身后,爬上螺旋梯,梯子起先寬廣,后來愈擠愈窄,經過蒸氣室,里面有紅熱火爐,通氣孔連往精煉室。礦石燃燒后殘留的煙煤,則由裸體奴隸刮下,推進火爐重新燃燒。兩人來到最頂層房間。戈戮克對蹲踞在孔道邊緣的那名唯一的奴隸說:“讓我見見王者!”
矮小瘦弱、頭發全無、手掌手臂生滿爛瘡的奴隸,打開凝結孔道邊緣的石杯。戈戮克向內瞥,如孩子般熱切。“這么小,”他喃喃道,“這么年輕。小王子、娃娃王、土銳絲王。世界的種子!靈魂珍寶!”
戈戮克自袍內拿出繡有銀線的軟皮囊。他以綁在皮囊上的細致獸角匙,舀起杯里幾滴水銀,放入皮囊,將束口皮繩重新綁緊。
奴隸站在一旁,毫無動靜。所有在烤爐塔的炙熱與濃霧下工作的人,都裸著身體,要不就只裹塊兜襠布,穿著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軟皮鞋。河獺又瞥了那奴隸一眼,心想以身高看來,他應該還是個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的胸脯。是個女人,禿發,四肢干枯,關節處圓滾腫脹。她曾往上看了河獺一眼,只轉動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過潰爛嘴角,又紋風不動地站著。
“沒錯,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溫柔的聲音對她說道,“把你的唾液獻給火焰,它會化成活銀、月光。這還不神奇嗎?”他繼續說,帶河獺離開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產出最尊貴的事物,這就是這項技藝的偉大宗則!粗鄙紅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隸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銀色種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臺階,戈戮克不停說著,河獺試圖了解他說的話,因為這是一個有力量的人在告訴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們再度回到陽光下后,河獺的頭繼續在黑暗中暈眩,沒走幾步便彎下身,在地上嘔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愛的眼神觀看。河獺畏縮喘息著直起身后,巫師溫和問道:“你害怕王者嗎?”
河獺點點頭。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會傷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愛上力量,分享它,則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舉起他放入幾滴水銀的皮囊。他打開皮囊,端至唇邊,喝下里邊的液體,雙眼始終直視河獺。吞咽前,他張開微笑的嘴,好讓河獺看見銀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體內、我的宅邸中,是我尊貴的賓客。他不會讓我口吐白沫、嘔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潰爛。不會。因為我不怕他,而是邀請他,因此他進入我的血脈。我沒有受到傷害。我的血液銀光閃閃流動,我看到旁人不知曉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離開我時,躲在穢物中,在骯臟內;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將他拾起,如同他凈化我般凈化他,于是我們每次都一起變得更純凈。”巫師握住河獺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說,“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見不到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且不只如此。王者還進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銳絲,他就是我……”
河獺腦中一片混沌,只隱約知道,兩人正朝礦坑入口走。他們進入地底。礦坑通道如同巫師言詞般,是一片黑暗迷宮。河獺跌跌撞撞前行,試圖了解。他看到了塔中的奴隸,那個看著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雙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暗淡法術光外,他們所在之處一片漆黑。他們穿過廢棄已久的坑層,但巫師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許他不知道路,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一面說話,一面偶爾也轉向河獺,好引領或警告,然后繼續前行,繼續說話。
兩人來到礦工延續舊坑道之處。在那兒,巫師與力奇在跳躍燭火與破碎陰影間交談。巫師碰觸甬道末端的泥土,將土塊握在手中。掌心滾過泥塵,捏壓、測試、品嘗。他不發一語,河獺專注盯視,仍試圖了解。
力奇與兩人一同回到棚屋。戈戮克輕柔地向河獺道晚安。力奇照樣把他關回磚墻房,給他一條面包、一顆洋蔥、一壺水。
河獺一如往常,在咒縛的不安壓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蔥滋味新鮮,他吃掉了一整顆洋蔥。
堵住窗戶的水砂泥間,穿透裂縫的微光逐漸消逝,但河獺并未陷入每夜在房內必經的茫然悲慘,反而維持清醒,而且愈來愈清醒。他與戈戮克共處時激起的腦中的激烈騷動此刻慢慢鎮靜,而后從騷動中浮現某個畫面,漸漸逼近,漸漸清晰。是他在礦坑中看到的畫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著空癟胸部、化膿雙眼的女子,她從中毒的嘴邊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著等死。她曾看著他。
河獺此刻看著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別人。他看到瘦弱雙臂、腫脹的手肘與手腕關節、孩童般的后頸,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間里,仿佛她正在自己體內,她就是他。她看著他,他看到她看著他,他透過她的雙眼看到自己。
河獺看到束縛的成串咒語,沉重的黑暗繩索圍繞四周,糾纏如迷宮線團。有個方法可以自繩結逃脫,如果他這般轉過來,然后這般,再如此以手撥開線條,他自由了。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獨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數天、數周中無法思考的念頭快速奔躍腦海,形成想法與感覺的風暴,激烈的憤怒、報復、憐憫、驕傲。
起先,河獺被力量和復仇的激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隸;以咒語捆縛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煉火中,綁縛他,讓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銀煙霧,至死方休……但念頭開始沉淀、思路更加清晰時,河獺知道,就算那擁有高超技藝與力量的巫師已發了瘋,他也沒法擊倒。如果想要有一絲勝算,他就該利用巫師的瘋狂,引導巫師邁向自我毀滅。
河獺沉思。與戈戮克相處時,河獺一直試圖學習,嘗試了解巫師在告訴他什么。然而,如今他確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誨,與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毫無瓜葛。開發礦藏與精煉的確是奧妙且需專精技巧的偉大技藝,但戈戮克對這些技藝似乎一無所知。上王及紅母等言談只是空洞字詞,甚至不正確。但河獺怎么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里,唯一以太古語(巫師的咒法即以太古語組成)說出的字,便是土銳絲,他說這意為精子。河獺自身的魔法天賦識得這是正確意義,但戈戮克說這個字也代表水銀,卻不正確。
河獺謙卑的老師已將所知創世語詞都傳授給他,其中雖不包括精子或水銀的真名,但河獺嘴唇輕啟,舌頭緩動,說出了它的名字:“阿野蘇爾。”
他的聲音是石塔內那名奴隸的聲音。知道水銀真名的是她,透過他說出。
片刻間,他靜持身心,首次開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閉鎖的房內,知道已能自由離去,因他已自由了。崇敬與感謝如狂風驟雨掠過全身。
稍后,河獺刻意再次進入咒縛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墊上坐下,繼續思考。囚禁咒語還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進出,咒語僅如畫在地上的線條。內心對這份自由的感謝之情,如心跳般在他的體內穩定跳動。
河獺思考著自己必須采取什么行動,必須如何進行。他不確定是他召喚了她,還是她自己憑意志過來;不知道她是如何對他說出,或透過他說出太古語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確信,一旦他施法便會驚動戈戮克。但他終究在沖動下,召來石塔中女子。他心懷畏懼,因為此類咒文在教導他術法的人之間只是個傳說。
他將她引入自己心靈,像之前一樣看到她,在那里,那間房里。他呼喚她。她來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網般的咒語繩索外凝視著他,一道輕柔泛藍、來源不明的光滿溢房間。她潰爛磨傷的雙唇顫抖,卻未說話。
河獺開口,給了她自己的真名:“我是彌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語。
“我們該如何逃離?”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時,無法說話。”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喚你。”
“但我能來。”她說。
安涅薄環顧四周,河獺隨之抬頭。兩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對勁,業已醒覺。河獺感到束縛貼近、縮緊,原有的陰影降臨。
“我會來的,彌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緊握成拳的瘦干手掌,然后手心向上攤開,仿佛要給他什么,隨即消失。
光芒隨她消失。河獺獨處黑暗。咒語冰冷地擒住喉頭,掐緊了他,束縛雙手,壓迫肺部。他蹲踞喘息。無法思考,無法記憶。他說:“陪我。”但不知道自己與誰對話。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巫師、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體內,而非心里,燃著他再也無可名狀的知識,燃著某種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宮時,手里端捧的微弱燈光。他注視著這芥子般的燈火。
疲憊邪惡的窒息夢境向他襲來,但卻未能控制他。河獺深深呼吸,終于睡去。他夢見雨霧縹緲間的幽長山坡,與穿過雨幕的耀眼光芒;夢見云朵飄過島嶼海岸邊緣,及一座高聳、圓潤、碧綠的山陵,在雨霧與陽光下,立于海洋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