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梨樹(2)
- 地海傳奇3:地海彼岸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3528字
- 2015-11-17 17:58:02
他腰際佩掛一把寶劍,安插在一副有紅金鑲飾的嶄新皮鞘內,寶劍本身樸實無華,劍柄是古舊而泛銀色的青銅十字柄。他迅速拔劍,獻給大法師,如同家臣向親王效忠。
大法師沒伸手碰劍,只向它注目,然后注視亞刃。“那是你的劍,不是我的,”他說,“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但家父說過,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學院,直到弄清楚這邪惡的來源。說不定也學點法術,因為我一點技藝也不會。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師。假如我設法學一點,或許能幫助您——”
“在你的祖先中出現法師之前,首先出現的是君王。”大法師說。
他站起來走向亞刃,步伐無聲但矯健,然后拉住男孩的手,讓他起來。“我感謝你提議為我效勞,雖然我現在沒有接受,但等我和眾師父商討完畢,說不定會接受。慷慨心靈的奉獻,任誰也不能輕率拒絕;莫瑞德子嗣之劍,同樣也不能輕率撇開——好了,你去吧,剛才帶你進來的少年會照料你用餐、沐浴、安歇。去吧。”他輕推亞刃后背肩胛中央,流露一份不曾有人向亞刃表示過的親密,此舉倘若出自別人,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惡,但大法師的碰觸則有如給予獎賞,因為他已滿心傾慕。
亞刃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喜好各種游戲競賽,需運用身體和腦筋的項目,他都擅長,且表現優異。各項禮儀和指揮責任,他也得心應手,縱然那些責任一點兒也不輕松、一點兒也不簡單。但至今為止,他倒還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人或事物。對他來說,事事都容易,而他也都能輕松完成。所以,凡事都如游戲,他也玩得起勁。只是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深處有什么被喚醒了,卻不是被游戲或夢境喚醒,而是被榮譽、危險和智慧喚醒,被一張有疤的臉、一個沉靜的聲音、一只握著巫杖的手所喚醒。大法師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處,黑木之上凸顯著銀色印記,是歷代君王的失落符文。這支巫杖蘊含力量,但大法師不以之自恃。
于是,亞刃告別童年的第一步,就在這一瞬間完成:既不瞻望,亦無后顧;沒有提防,且毫無保留。
他連禮貌的告辭都忘了,只顧快步走向門廊,神色樸拙、煥發、順服。格得大法師目送他離去。
格得在白楊樹下的噴泉邊靜立片刻后,仰面遙望一碧如洗的藍天。“和順的信使帶來惡劣的消息。”他聲音半大不小,有如對噴泉說話。但噴泉沒聽,照舊用銀色的水舌發聲,側耳細聽的,反倒是格得。一會兒,他走向另一道門廊。剛才亞刃沒看到那道門廊,事實上,不管怎么靠近觀看,很少有人能憑肉眼看出那門廊。格得喚道:“守門師父。”
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小個子男人現身。這男人不年輕,所以只能說他年事已高;但“年事已高”對他也不適合,因為他面貌清爽,色如象牙,愉悅的笑容使兩頰現出長弧。“什么事,格得?”他問。
現場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全世界知道大法師真名的僅有七人,守門師父是其一,其余六人分別是:柔克學院的名字師父;銳亞白鎮的巫師“緘默者”歐吉安,很久以前,是他在弓忒島的山上賦予大法師“格得”這個真名;弓忒島的“白女士”,攜回臂環的恬娜;易飛墟島一位名叫維奇的村鎮巫師;同樣在易飛墟島上的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家具木匠之妻,兩個女兒的母親,不通巫術,但對巫術以外的事務非常在行;最后則是地海另一邊,極西之地的兩條龍,奧姆安霸與凱拉辛。
“我們今晚要集會一下,”大法師說,“我會去通知形意師父,也會派人去請坷瑞卡墨瑞坷,他也許不能親自來。但他可以暫時擱下名字清單,讓徒弟休息一晚。別的師父就由你負責通知了,可以嗎?”
“行。”守門人微笑著說時,已消失不見。大法師接著也消失不見。只剩噴泉在早春的陽光中自說自話,平靜安詳而永不停歇。
在柔克學院宏軒館的西邊某處——或南邊某處——總可以瞧見心成林。心成林在地圖上找不到,也沒有通路可達。只有知道通路何在的人,才可能去。但是,學院的一般見習生,或島民、農夫,都可以見到它就在不遠處。那是一片林木高聳入天的樹林,即便在春天,翠綠的樹葉也都帶著一抹金色。而那些見習生、島民與農夫,都認為那片神秘樹林會不可思議地移動。其實那種看法是錯的,樹林根本不會移動,因為它的根基就是“存在”的根基。移動的,是根基之外的一切。
格得由宏軒館步行橫越曠野。正午驕陽當頭,他脫掉白色斗篷。一位正在山坡處一片棕土上耕作的農夫舉手向他敬禮,格得同樣舉手回禮。許多只小鳥飛上天空,吱吱喳喳:休耕地與路旁的星草花含苞待放。高空一只老鷹在天上畫了個大弧,格得抬頭仰望,再度舉手,那只老鷹風馳電掣般筆直撲向格得伸出的手腕,以黃爪緊扣。它不是雀鷹,而是柔克島的一種大型獵鷹,白色與褐色條紋相雜,善獵魚。它先用一只圓滾金亮的眼睛側看大法師,兩喙互碰一下,再以兩只圓滾金亮的眼睛直視大法師。“無畏,”這男人用“創生語”對老鷹說,“無畏。”
大老鷹扣爪鼓翼,凝視他。
“去吧,兄弟,無畏的孩子。”
遠處的藍天下,山坡上的那位農夫早就停止耕作,專心觀看這一幕。去年秋天他也看見大法師腕際停了一只野鳥,但一轉眼已不見大法師人影,倒是目送兩只老鷹在風中向高空盤旋飛去。
這一回,農夫定睛觀看他們分開:老鷹飛回高空,男人步行越過泥濘曠野。
他步上通往心成林的小徑。不管時代和世俗如何在它周遭扭曲變遷,這條小徑永遠筆直向前,只要循路直行,不久就可走入林蔭。
有些樹木的樹干粗大無比,只要看見這種樹干,誰都會相信心成林永遠不會移動,因為它們簡直像太古巨塔,雖不免因歲月而晦暗,但它們的樹根好比山根。其中有些最古老的樹,已是葉稀枝枯,可見它們并非永存不朽。但是,在這些參天巨木中,卻也見到一些新生樹木:有的高大遒勁,翠葉環生如冠冕;有的是瘦小幼苗,剛長了點葉子,高如女童。
樹下的柔軟土地,被經年積累的落葉鋪滿,而且長了蕨類或小株林地植物。但這里的巨樹全屬一個種類,地海赫語中沒有這種樹的名字。樹枝下的空氣,聞起來有泥土味但清新,嘗起來宛如潺流的泉水。
格得與形意師父在林中某處會面。他們會面的這個空地,是多年前一棵倒下的巨樹造成的。形意師父長年蟄居心成林,很少或根本不曾走出樹林。他的發色呈奶油黃,可見不是群島區的人。自從厄瑞亞拜之環尋回后,卡耳格帝國的蠻族就不再襲劫群島,并且開始與內環諸島和平貿易。卡耳格帝國人民天性高傲,不是友好的族群,但偶爾會有年輕戰士或商人之子,基于冒險的心情或是對巫術的渴望,獨自西來。十年前形意師父就是這樣來的。他從卡瑞構島來時,是個“配劍有紅羽裝飾”的蠻人,抵達柔克學院時,是個落雨的早晨,他二話不說,便用赫語向守門師父表示:“我來學藝!”此刻,他正站在樹下金翠交錯的光線中,身形偉岸,淡色長發,白面綠眼,是地海的形意師父。
他可能也知道格得的真名,但并未說出口。兩人默然相迎。
“你在那里看什么東西?”大法師問。另一人回答:“蜘蛛。”
林地上,兩株高挺的葉片中間,有只蜘蛛正在織網,一個精巧的圓已經懸構而成,銀灰網線捕捉了陽光,蜘蛛在圓心等待,它僅是瞳仁大小的灰黑色小東西而已。
“她也是個形意家。”格得一邊研究精巧的蛛網,一邊說。
“何為邪惡?”較年輕的男子問。
圓形的蛛網和他那黑色的中心,似乎也在向兩人注目。
“我們人類織造的網。”格得回答。
樹林內沒有小鳥啁啾,正午陽光下,萬物靜寂而燠熱,樹木和樹蔭環繞。
“納維墩島和英拉德島都捎來消息,內容相同。”
“南方與西南方。北方與東北方。”形意師父說著,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圓形蛛網。
“今晚我們要來這里集合,這里是商議的最佳地點。”
“我沒有什么建議好提供。”形意師父這時才正視格得,那雙泛綠的眼睛倒是冷靜。“這里的根底流露出畏懼,”他說,“這畏懼,令我擔心。”
“說得是,”格得說,“所以我想,我們務必深入查看根源。我們浸沐在臂環復原所帶來的和平中,享受陽光太久了。這段期間所完成的,都是小事;所追求的,則是空泛。今晚我們務必探查根源。”格得講完便離開,留下形意師父獨自凝視陽光綠草中的蜘蛛。
格得到了心成林邊緣。這里的巨木樹葉向外伸展,亭亭如蓋,超乎尋常。他背靠一棵遒勁的老樹根坐下,巫杖橫置膝頭,雙目閉合,狀如休息,但其實是在暗傳一份心靈密訊。這份密訊向北傳經柔克島的山丘與曠野,直抵那個海浪侵襲的岬角——“孤立塔”之所在。
“坷瑞卡墨瑞坷。”他在心靈密訊中呼喚道。受呼召的名字師父本來正向徒弟念誦樹根、藥草、葉子、種子、花瓣等等的名字,中途從厚厚的名字書冊中抬頭回應:“大師,我在這里。”
語畢,他細心聆聽。暗色的帽兜底下,只見一位高大瘦削的白發老者。塔房內寫字桌旁的徒弟,個個舉目看他,面面相覷。
“時候一到,我就來。”坷瑞卡墨瑞坷說完,再度低頭看書,說,“好了。野生蒜的花瓣有個名字,叫‘伊貝拉’;萼片也有個名字,叫‘帕托拿’;花梗、葉子、根,都各有名字……”
野生蒜的各部位名字,坐在樹下的格得大法師全知道。他收起密訊,舒展雙腿,雙眼仍闔。不久,便在葉影重重的陽光中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