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柔克眾師父(1)
書名: 地海傳奇3:地海彼岸作者名: (美)厄休拉·勒古恩本章字數: 4953字更新時間: 2015-11-17 17:58:02
地海內環諸島各領地的男孩,如果自幼顯露巫術潛能,都會被送到柔克學院,進一步鉆研更高超的魔法技藝。在學院里,他們學習名字、符文、技藝、咒語,也學習分辨該為與不該為之事及其中道理。如此日益精熟各種巫術,經過長久練習,等到身心靈三者協調統一,就可能獲授“巫師”之名,并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只有柔克學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師。
由于術士與女巫遍布王國各島嶼,而且對各島居民而言,魔法的應用如同面包一樣必要,也像音樂一樣宜人,因此,這所巫師學院自然成為王國內備受尊崇之地。在學院擔任師父的九位法師,公認等同于群島各領地的親王大公。而九位法師共同的師父,即柔克學院的護持,人稱“大法師”者,當然被尊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僅次于“諸島之王”。但這種屈居一人之下的狀況,也僅是一種效忠行為、一種心意。畢竟,像大法師這么超絕的法師,要是他另執歧見,即使貴為諸島之王,也無法勉強他去執行世間普通的法律。可是,雖然群島區已數百年無王在位,柔克學院的大法師依舊保持效忠,并代為執法。在柔克島,一切行事與之前的數百年一樣,看來是個一無紛爭煩擾的安全所在。男孩的笑聲經常在庭院中回蕩,還傳到宏軒館寬闊涼爽的走廊。
帶領亞刃參觀學院的向導是個結實少年,他的斗篷領口別著銀環,表示他已通過見習階段,是個合格術士,正繼續鉆研以期獲授巫杖。他名叫阿賭。“因為,”他說,“我父母連生了六個女兒,要生第七個孩子時,我父親說,這是一場與命運相抗的賭博。”他是討人喜歡的同伴,腦筋和談鋒都敏捷。倘若在別的時候,亞刃肯定會喜歡這位向導的幽默感,但今天他的心事太多,所以一直沒怎么留意聆聽阿賭講話。至于阿賭呢,由于天性健談,又愛出風頭,便利用起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對他談起學院各種不可思議的奇聞,繼而吹噓學院各種令人瞠目的怪事。亞刃聽著,一概以“是啊”或“我知道了”相應,到后來,阿賭認定這位客人是個皇家白癡。
“當然,他們并不在這里煮東西。”經過石造大廚房時,向導讓客人見識閃亮的紅銅大鍋、聽聞剁刀起落的哐當聲、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蔥氣味,一邊說:“這間廚房純粹是供人參觀用的。進餐時,我們齊聚膳房,想吃什么都自己變,清洗碗盤的工作也省啦。”
“喔,這樣啊。”亞刃禮貌相應。
“當然,還沒學會法術的見習生,頭一個月常常體重大減,但他們遲早能學會。有個黑弗諾大島來的男孩,一直希望變出烤雞,結果總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終沒辦法使法術超越栗粥層級。還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還變出黑線鱈魚肉來。”阿賭一直想讓客人產生“難以置信”的驚嘆印象,講到聲音沙啞,最后還是頹然住口了。
“唔——大法師——他——是哪里人?”客人問道,看也不看他們正穿行其中的宏偉回廊,回廊墻壁和拱形屋頂盡是千葉樹的雕刻。
“弓忒島人。”阿賭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這會兒,一聽到這個直截了當而眾所皆知的事實,英拉德島這位少年立刻轉頭,神情錯愕、難以置信地望向阿賭:“牧羊童?”
“弓忒島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了海盜或術士。但我沒說他現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楚喔!”
“但,牧羊童怎么會變成大法師?”
“與王子變成大法師一樣啊。就是來柔克學院,然后超越所有師父,去峨團島盜取‘和平之環’,航行到龍居諸嶼,成為自厄瑞亞拜以來最了不起的巫師啦,等等——此外還能怎么辦?”
他們由北門步出回廊。傍晚時分溫熱明亮的陽光照著山丘犁溝、綏爾鎮與鎮外的海灣,兩人就站在陽光下交談。阿賭說:“當然,現在看起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被尊為大法師之后,他沒做多少事。法師們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們只要坐在柔克學院看守‘一體至衡’就好了。何況,他現在已經相當老了。”
“老?多老?”
“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阿賭厲聲回答。這個皇家白癡好像還是個皇家勢利鬼呢。
“能常見到他嗎?”
“不常。他獨處的時候多。我剛到柔克學院時,在涌泉庭見過他。”
“今天我也在那里跟他說話。”亞刃說。
聽這口氣,阿賭不由得打量他,然后才完整答復亞刃的疑問:“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害怕,一直沒真的正眼瞧他。當然,那時候年紀小。不過,在涌泉庭那里,很難看清事物。我大概只記得他說話的聲音,還有噴泉的流水聲。”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他說話確實有弓忒口音。”
“我要是能用龍語與龍交談,”亞刃說,“我才不在乎說話有口音呢。”
聽亞刃這么說,阿賭帶著贊賞的目光看他,并說:“王子,你來學院是為了學藝嗎?”
“不是。我是替家父帶訊息來給大法師。”
“英拉德島是王權的領地之一,不是嗎?”
“英拉德島、伊瑞安島、威島、黑弗諾島、伊亞島等等,都曾是王權領地,但是到今天,這些島嶼的王室傳承都消亡了。伊瑞安家系源自‘海生格瑪’與馬哈仁安,馬哈仁安曾是諸島之王。威族家系源自阿肯巴與虛里絲世家。最古老的英拉德家系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耳與英拉德世家。”
亞刃背誦這些系譜時,流露如夢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學者,卻心不在此。
“你認為,我們這輩子能親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諾登基嗎?”
“我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我家鄉阿爾克島的島民會想這問題。你曉得,自從和平實現以來,我們一直是威島領地的一部分。厄瑞亞拜之環重返黑弗諾的歷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復原之初,世局好轉一段時期,但現在反而不如以前。地海的君王寶座該有新王坐鎮,以便行使和平之符。百姓厭倦了戰爭侵襲,厭倦了商人哄抬物價,厭倦了親王課征重稅,也厭倦了各種濫用權力導致的混亂局面。柔克島雖然立于引導地位,但不能出面統治。‘至衡’盡管安定于此,但統領的權力仍應在君王手中。”
阿賭講得興致勃勃,別的愚言戲語也就擱在一旁,但亞刃的注意力反而被吸引了。“英拉德島物阜民豐,太平無事。”他緩言道,“我們只聽說其他島嶼災厄連連,本身倒從未陷入你所說的種種紛亂。不過,自從馬哈仁安駕崩,黑弗諾的王位便空虛至今,前后已經八百年。王國各島嶼真的會接納新王登基嗎?”
“要是新王愛好和平又英明有為,能讓柔克島和黑弗諾島認可,怎么會不接納呢?”
“何況早有一個預言等待應驗,不是嗎?馬哈仁安說過,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師之尊。”
“誦唱師父是黑弗諾島的人,對此預言特別感興趣。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連續三年用相關的歌詞反復告訴我們。據說,馬哈仁安曾表示:‘將繼承吾之御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
“所以,非靠法師不可。”
“對,因為只有巫師或法師才有能力置身幽冥黑暗的亡者之域,而后安返。雖然他們未必跨越那亡者之域,但他們至少常談起,說什么——那死域只有一個界限,一旦越過那界限,便了無盡頭。這么說來,‘當世諸多遠岸’指的是什么呢?無論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預言確實是這么說的,因此,將來必有一人降臨到世上來實現這預言。而且柔克學院會認出那人,然后,船艦、軍隊與所有種族都會向他齊集,到時候,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歷王塔就會再有君王掌權。要是有這么一位王者出現,我會前去投效,盡心盡力為如假包換的君王效命。”阿賭說完,自己先聳聳肩笑起來,以免讓亞刃認為他說話太濫情。沒想到亞刃卻和善地注視他,心想:“他對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對大法師的感受。”但他嘴里說出來的卻是:“來日君王御前,會需要你這種人才。”
他們站著,雖然各想各的,但內容相近。未幾,便聽見身后的宏軒館響起洪亮的鑼聲。
“哇!”阿賭說,“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蔥湯。快。”
“記得你說他們不煮三餐呀。”亞刃邊說邊跟隨,依舊恍惚如夢。
“噢,有時候——難免搞錯。”
晚餐確實不是魔法做出來的,而且菜色很是豐富。餐畢,他們步行外出至曠野,身披薄暮的藍色柔光。開始爬坡時,阿賭說:“這里是‘柔克圓丘’。”沾帶水氣的青草拂掠他們雙腿,綏爾河沼澤地帶傳來小蟾蜍的合唱,歡迎星夜到來——暖和且為時漸短的春季星夜。
這地帶有股神秘氛圍,阿賭輕聲說:“‘太初語’甫行世時,是這山丘最先挺立于海水之上。”
“等到萬事萬物消亡時,這山丘也將是最后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塊可以安心立足之處。”阿賭抖落內心敬畏,這么說道。但他馬上又敬畏地高喊:“看!那片樹林!”
圓丘南方的地表出現一抹強光,那抹強光看似月升,但此時薄月已經滑落西方,即將沒入丘陵;而且,這抹光照之中,還摻雜著閃爍,很像樹葉在風中搖曳。
“那是什么?”
“從心成林放射出來的——師父們一定在樹林里。聽說五年前,眾師父集會遴選大法師時,心成林也像這樣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可是,他們今天為了什么原因集會呢?是緣于你帶來的訊息嗎?”
“也許是吧。”亞刃說。
阿賭馬上興奮躁動起來,想回宏軒館打聽有無任何謠傳,以便知道師父們此番集會預示著什么。亞刃與他同行時,仍頻頻回顧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將之遮去,只剩新月與春季星辰。
亞刃獨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睜著兩眼。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鋪睡覺,也有軟毛被子可蓋;即便搭乘二十槳長船由英拉德島航行來柔克的途中,他們也為少年王子準備了比這石床舒服的寢具。而這里只在石地板上方鋪了一床草褥,外加一條破毛氈。但他倒沒留意這些。“此時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師父們正在神圣地點密談。他們打算怎么辦呢?會編構一個大法術來拯救魔法嗎?巫藝正從世界消亡,是真的嗎?連柔克島都面臨危險了嗎?我不回家了,要待在這里。我寧愿打掃大法師的房間,也不要回去當英拉德島的王子。他會讓我留下來當見習生嗎?說不定今后不會再有法術技藝傳授了,也不會再有事物真名的研習。父王具備巫術天賦,我卻沒有。也許巫術真的正在消失吧。但無論如何,就算大法師喪失了力量和技藝,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遠見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遠不再對我說話,都沒關系。”然而,熱切的想象力進一步將他席卷,以至轉念間,他便瞧見自己又與大法師一同站在山梨樹下的涌泉庭,天空卻是黑的,樹木沒有葉子,噴泉寂靜;而他開口道:“大師,暴風雨來襲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師聽了,對他微笑——不過,想象力至此受挫——因為,實際上他未見大法師那張黝黑的臉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時,他感覺昨天自己還是個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么事,他隨時可以投入。只是沒想到,事情真的來時,他竟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亞刃王子,大法師想與你談話。”一個年幼的見習生在門口對他這么說。說完,候了一會兒,沒等亞刃回神答復,一溜煙就跑了。
他步下塔樓的階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涌泉庭走去,但不確定該到哪里找大法師才對。
一位老者在走廊與他相迎。老者面帶微笑,深深的皺紋從鼻子延伸到下巴。這位老者與昨天在宏軒館大門見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記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學院,老者要他說出真名,才讓他入內。
“這邊走。”守門師父說。
學院建筑這一帶的廳堂與甬道很安靜,完全沒有男孩們在別處活動所產生的那種奔忙與喧嘩。在這里,只會感受到墻壁所經歷的悠久歲月。建造當初,用來安置并保護這許多古老巖石的那道魔法,依然可以明顯感覺得到。石壁間或出現符文雕刻,鏤紋深切,有的地方還嵌入銀箔。亞刃曾由父親那里學過一些赫語符文,但眼前墻上的符文,他卻一個也不認識。雖然某幾個符文的意義好像幾乎知道或曾經知道,卻不是記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門人對他說,完全不重視“殿下”或“王子”等稱謂。亞刃跟隨他步入一個椽梁低懸的長形房間,房間一側的石造壁爐燃著爐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一側,顯眼的窗戶將外頭曉霧彌漫的凝重天光納入室內。壁爐前方站了幾個男人,他進來時,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這群人當中,他只看見一個人——就是大法師。亞刃停步行禮后,便沉默肅立。
“亞刃,這幾位是柔克學院的師父,”大法師說,“是九位師父中的七位。形意師父不離開他的心成林,名字師父在北方三十里外的塔內。大家已經知道你此行的任務。各位大師,這位是莫瑞德的子孫。”
“莫瑞德的子孫”這稱謂,沒有引起亞刃的驕傲,反倒引起一陣恐慌。他雖然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認為自己是親王的繼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員。至于世系傳承的源頭莫瑞德,早已作古兩千載。他當年的事跡已成傳說,不屬于現今世界。所以,那種稱謂乍聽起來,好像大法師稱他是“神話之子”“夢想繼承人”。
他不敢舉目迎視這八名男子,只好盯著大法師巫杖的鐵制尾套,感覺血液在耳內嗵嗵作響。
“來,讓我們同進早餐。”大法師說著,引導大家在窗下桌邊落座。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面包、新鮮奶油、奶酪。亞刃與大家同桌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