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空幻之屋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2837字
- 2015-10-22 10:00:54
實際上,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只有眼睛的結構——臉頰骨的線條——在亨莉埃塔看來這才是“瑙西卡”構想的基本主旨。這不是多麗絲·桑德斯,而是一個茫然得能令人詩興大發的女孩。她的嬌唇微張,就如同多麗絲那樣,但那并不是多麗絲的嘴唇。那雙唇能夠說出另一種語言,表達出多麗絲絕對不具有的思想——
沒有一處面部特征是清晰地刻畫出來的。這是人們腦海中的瑙西卡,而不是雙眼所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懷疑地說,“我猜,你再加工一下,它看起來會好一些吧……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嗎?”
“是的,謝謝你。”亨莉埃塔說(“感謝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內心深處這樣說道),“你簡直棒極了。我非常感謝你。”
她老練地打發走了多麗絲,回來煮了一壺黑咖啡。她累極了——幾乎精疲力盡,但感到十分愉快——愉快而寧靜。
謝天謝地,她想,現在我又能做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緒立刻飄到了約翰身上。
約翰。她想。一陣暖流涌上了她的面頰,心跳突然加快,使她的精神振奮起來。
明天,她想道,我就要去空幻莊園了……我就會見到約翰了……
她安靜地坐著,伸開四肢靠躺在長沙發上,喝下那滾燙濃烈的咖啡。她連著喝了三杯,感到活力又在體內奔涌了。
重新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想著,而不是另外那種樣子,感覺真好。終于不必再感到坐立不安、悲慘不幸、被渴望驅策而無法自持;終于無須再郁郁寡歡地在街上走來走去,四處尋找,卻又因為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而感到無比惱火與不耐煩!現在,謝天謝地,只剩下艱苦的工作了——誰又介意艱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來,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邊。她凝視了一會兒,眉心又慢慢地皺了起來。
這不是——這完全不是——
哪兒出錯了呢?
茫然的雙眼。
茫然的雙眼比任何能夠看清的眼睛都美麗……茫然的雙眼撕扯著人們的心,就因為它們是茫然的……但是,她是得到了還是沒得到呢?
她原本得到了,是的——但同時也得到了其他的東西。某種她從未尋求或考慮過的東西……結構是正確的——是的,當然了。但它是從哪里來的呢——那種隱隱約約的陰險的暗示?
這種暗示,來自于粗俗而充滿惡意的心靈。
她之前并沒有在聽,沒有用心聽。但不知怎么的,那種想法還是進入了她的耳朵,通過她的手指,灌注到了粘土之中。
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經沒有辦法把它從塑像中驅趕出來了。
亨莉埃塔猛地轉過身去。也許這是幻覺,是的,一定是幻覺。明天早晨她的感覺將會截然不同。她沮喪地想,人是多么脆弱啊……
她皺著眉頭,一直走到工作室的盡頭,在她的雕塑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來。
這個還不錯——一塊上好的梨木,紋理恰到好處。她曾把這塊木頭珍藏了很久。
她以挑剔的眼光打量著它。是的,它很不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她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最好的作品——它是為國際聯合展而創作的。是的,一件有分量的展品。
她處理得很好:那份謙卑,頸部肌肉顯現出的力量,弓著的雙肩,微微仰起的面龐——一張毫無特征的面孔,因為崇拜使人喪失個性。
是的,屈從,仰慕——而那種終極的奉獻,已經超越了偶像崇拜,進入另一境界……
亨莉埃塔發出一聲嘆息。她想,要是約翰不那么憤怒該有多好。
那種憤怒曾使她震驚。這讓她對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而這些性格側面,她想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
他曾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樣直截了當的口氣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回到瑙西卡面前。沒有什么是她不能處理的,她想。她給它灑上水,用一塊濕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說吧。現在不用著急。最迫切的部分已經過去了——所有基本的塊面都已經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待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時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還有約翰!
她打了個哈欠,像貓一般帶著熱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個懶腰,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塊肌肉。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憊。
她泡了個熱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臥在床上,透過天窗看著空中那一兩顆星星。然后,她的目光又轉向了屋里一直亮著的一盞燈,小小的燈泡照亮了一個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現在看來,確實涵義特別明顯,帶有傳統風格的印跡。
多么幸運啊,亨莉埃塔想,能夠不斷地進步……
現在,睡覺!之前喝的濃烈的黑咖啡并不會令她失眠,除非她希望保持清醒。她在很久以前就學會了一種能夠隨時召喚困意的技巧。
從記憶庫中選擇出一些念頭,接著,不要盤桓,讓它們從指縫之間滑過,不要握緊,不要盤桓,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讓它們這么緩緩地滑落。
外面的街道上,一輛汽車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沙啞的叫喊聲和笑聲。她把這些聲音都納入半意識流中。
那輛汽車,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黃黑相間……布滿了條紋,就像布滿條紋的樹葉——樹葉和樹蔭——一片熱帶叢林……接著順流而下——一條寬廣的熱帶河流……來到了大海上,郵輪啟航了……沙啞的聲音在道別——約翰陪伴著她站在甲板上……她和約翰啟程了——藍色的海水,步入餐廳——坐在餐桌對面朝他微笑——就像在黃金別墅餐廳吃飯——可憐的約翰,那么憤怒!……出門沐浴在夜晚的空氣中——而那輛車,順服地掛上排擋的感覺——毫不費力,平滑如絲,加速離開倫敦……沿著沙夫丘陵一路向北……成片的樹林……樹崇拜……空幻莊園……露西……約翰……約翰……里奇微氏病……親愛的約翰……
逐漸陷入無意識之中,進入極樂世界。
但有某種尖銳的不適,某種縈繞不去的罪惡感將她拉了回來。有件事她還沒有做。她一直在回避。
瑙西卡?
亨莉埃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從床上下來。她打開燈,穿過屋子,來到架子前,揭下包著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瑙西卡——這是多麗絲·桑德斯!
亨莉埃塔感到渾身一震。她向自己辯解:“我能把它處理好的——我能把它處理好的……”
“愚蠢,”她對自己說,“你十分清楚應該怎么做。”
因為如果她此刻不馬上動手的話——明天就會喪失這勇氣。這不啻于摧毀自己的肉身,令人痛苦——是的,非常痛苦。
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氣,接著抓住那座塑像,把它從支架上扭下來,端著那巨大而沉重的東西,直接扔進粘土堆。
她站在那兒,重重地喘息,低頭看了看被粘土弄臟的雙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清理干凈。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虛,以及寧靜。
瑙西卡,她悲哀地想著,再也不會出現了。她曾誕生,慘遭污染,直至死亡。
奇怪,亨莉埃塔想,萬事萬物都能不知不覺地滲入你的內心。
她之前并沒有在聽——沒有用心聽——但已認識到了多麗絲那粗俗而充滿惡意的內心。這個認識滲入了她的思想,并且無意識地影響了她的雙手。
現在,那曾是瑙西卡——多麗絲——的東西,已經成為一堆粘土——一堆原材料,不久就會被制作成別的東西。
亨莉埃塔像做夢般地想到,那么,這就是死亡嗎?我們所說的個性,就只是塑造的結果嗎——他人的思想所產生的影響?誰的思想呢?上帝的嗎?
這就是《培爾·金特》的思想吧?又回到了鑄扣人的長勺中。
那個期待中完整、真實的自我去了哪里?
約翰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那個晚上他是那么疲憊——那么沮喪。里奇微氏病……沒有一本書能告訴你里奇微是誰!真傻,她想,她很想了解……里奇微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