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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水灣天狐詒書(3)

王臣沉思凝想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來卻是這孽畜變來弄我?!蓖鯆寢尲眴柺巧鯑|西。王臣乃將樊川打狐得書,客店變人詒騙,和夜間打門之事說出。又道:“當時我只道這孽畜不過變人來騙此書,到不提防他有憑般賊智?!北娙寺勓裕M皆搖首咋舌道:“這妖狐卻也奸狡利害哩!隔著幾多路,卻會仿著字跡人形,把兩邊人都弄得如耍戲一般。早知如此,把那書還了他去也罷!”王臣道:“叵耐這孽畜無禮!如今越發不該還他了!若再纏帳,把那禍種頭一火而焚之?!庇谑系溃骸笆乱讶绱耍e講了,且商量正務。如今住在這里,不上不下,還是怎生計較?”王臣道:“京中產業俱已賣盡,去也沒個著落,況兼路途又遠,不如且歸江東?!蓖鯆寢尩溃骸敖瓥|田宅也一毫無存,卻住在何處?”王臣道:“權賃一所住下,再作區處?!碑斚聯苻D船頭,原望江東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熱,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猶如斷線偶戲,手足撣軟,連話都無了。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舊居左近賃了一所房屋,制辦日用家伙,各色停當,然后發起行李,迎母妻進屋。計點囊橐,十無其半,又惱又氣,門也不出,在家納悶。這些鄰家見王媽媽去而復回,齊來詢問。王臣道知其詳,眾人俱以為異事,互相傳說,遂嚷遍了半個杭城。

一日,王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見外邊一人走將入來,威儀濟楚,服飾整齊。怎見得?但見:頭戴一頂黑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碧玉環正綴巾邊,紫絲絳橫圍袍上,襪似兩堆白雪,舄如二朵紅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落落襟懷,養就凌云之氣。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間官宰。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細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當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別來無恙?”王臣還了個禮,乃道:“賢弟,虧你尋到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舊居時,見已化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訪問親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難江東。近日大哥至京,整理舊業,因得母親兇問,剛始離京。兄弟聞了這信,遂星夜趕來。適才訪到舊居,鄰家說新遷于此,母親卻也無恙,故此又到舟中換了衣服才來。母親如今在那里?為何反遷這等破屋里邊?”王臣道:“一言難盡!待見過了母親,與你細說。”引入后邊,早有家人報知。王媽媽聞次子歸家,好生歡喜,即忙出來,恰好遇見,王宰倒身下拜,拜畢起身。王媽媽道:“兒!我日夜掛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謝母親紀念。待兒見過了嫂嫂,少停細細說與母親知道。”當下王臣渾家并一家婢仆,都來見過。王宰扯王臣住外就走,王媽媽也隨出來,至堂中坐下。問道:“大哥,你且先說,因甚弄得恁般模樣?”王臣乃將樊川打狐起,直至兩邊掇賺,變賣產業,前后事細說一遍。王宰聽了說:“原來有這個緣故,以致如此!這卻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書,你是官道行路,兩不妨礙,如何卻去打他,又奪其書?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來賺你書,想是萬不得已而然。你不還他罷了,怎地又起惡念,拔劍斬逐?及至夜間好言苦求,你又執意不肯。況且不識這字,終于無用,要他則甚!今反吃他捉弄得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禍。”王媽媽道:“我也是這般說。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

王臣被兄弟數落一番,嘿然不語,心中好不耐煩。王宰道:“這書有幾多大?還是什么字體?”王臣道:“薄薄的一冊,也不知是什么字體,一字也識不出?!蓖踉椎溃骸澳闱野盐铱纯础!蓖鯆寢審呐砸r道:“正是!你去把來與兄弟看看,或者識得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這字料也難識,只當眼見稀奇物罷了。”當時王臣向里邊取出,到堂中,遞與王宰。王宰接過手,從前直揭至后,看了一看,乃道:“這字果然稀見!”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兒便是我。今天天書已還,不來纏你了,請放心!”一頭說,一頭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趕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膽,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勢發,扯的力猛,只聽得聒喇一響,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見出本相,向門外亂跑,風團也似去了。王臣同家人一齊趕到街上,四顧觀看,并無蹤影。王臣一來被他破蕩了人家,二來又被他數落這場,三來不忿得這書,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尋覓。只見一個瞎道人,站在對面檐下。王臣問道:“可見一個野狐從那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東邊去了?!蓖醭纪胰思蓖麞|而趕。行不上五六家門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這里。”眾人聞得,復轉身來。兩個野狐執著書兒在前戲躍,眾人奮勇前來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飛也似去了。王臣剛奔到自己門首,王媽媽叫道:“去了這敗家禍胎,已是安穩了,又趕他則甚!還不進來?”王臣忍著一肚子氣,只得依了母親,喚轉家人進來。逐件檢起衣服觀看,俱隨手而變。你道都是甚么東西?破芭蕉化為羅服,爛荷葉變做紗巾,碧玉環柳枝圈就,紫絲絳薜蘿搓成,羅襪二張白素紙,朱舄兩片老松皮。眾人看了,盡皆駭異道:“妖狐神通這般廣大!二官人不知在何處,卻變得恁般廝像。”王臣心中轉想轉惱,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王媽媽請醫調治,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家人們正在堂中,只見走進一個人來。看時,卻是王宰,也是紗巾羅服,與前妖狐一般打扮。眾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齊亂喊道:“妖狐又來了!”各去尋棍覓棒,擁上前亂打。王宰喝道:“這些潑男女,為何這等無禮!還不去報知奶奶!”眾人那個扌采他,一味亂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惱性子,奪過一根棒來,打得眾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閃在里邊門旁指著罵道:“你這孽畜!書已拿去了,又來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眾人往內亂跑,早驚動王媽媽,聽得外邊喧嚷,急走出來,撞見眾人,問道:“為何這等慌亂?”眾人道:“妖狐又變做二官人模樣,打進來也!”王媽媽驚道:“有這等事?”言還未畢,王宰已在面前,看見母親,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親,為甚這些潑男女將兒叫做妖狐孽畜,執棍亂打?”王媽媽道:“你真個是我的孩兒否?”王宰道:“兒是母親生的,有什么假?”

正說間,外面七八個人,扛抬鋪程行李進來。眾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頭謝罪。王宰問其緣故,王媽媽乃將妖狐前后事細說。又道:“汝兄為此氣成病癥,尚未能愈。”王宰聞言,亦甚驚駭道:“恁樣說起來,兒在蜀中,王福赍書至,也是這狐假的了?!蓖鯆寢尩溃骸澳闱艺f書上怎寫?”王宰道:“兒是隨駕入蜀,分隸于劍南節度嚴武部下,得蒙拔為裨將。故上皇還京,兒不相從歸國。兩月前,忽見王福赍哥哥書來,說向避難江東,不幸母親有變,教兒速來計議,扶柩歸鄉。王福說要至京打掃塋墓,次日先行。兒為此辭了本官,把許多東西都棄下了,輕裝兼程趲來,才訪至舊居,鄰家指引至此。知母親無恙,復到舟中易服來見。正要問哥哥為甚把這樣兇信哄我,不想卻有此異事!”即去行李中開出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幅白紙。合家又好笑,又好惱。王宰同母至內見過嫂子,省視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氣得個發昏。王媽媽道:“這狐雖然憊懶,也虧他至蜀中賺你回來,使我母子相會,將功折罪,莫怨他罷!”王臣病了兩個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吳越間稱拐子為野狐精,有所本也。蛇行虎走各為群,狐有天書狐自珍。家破業荒書又去,世人千載笑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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