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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2)

  • 喻世明言
  • (明)馮夢龍
  • 4874字
  • 2015-10-09 17:23:06

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臥牛城’。我們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外的一包兒細軟,我將歸客店里去,安在頭邊,枕著頭,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兩個說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著趙正歸客店里。店小二見宋四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趙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安置,趙正自去。當下天色晚,如何見得?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與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數聲鐘韻悠揚;曲岸小舟,幾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宋四公見天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床上掩臥。只聽得屋梁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面向梁上看時,脫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兒。正在那里沒擺撥,只見店小二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里去。關上房門,趙正從懷里取出一個包兒,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里來,討了我的包兒?”趙正道:“實瞞不得師父,房里床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幾個噴涕;后面貓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邊,偷了包兒,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兒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兒,我便道你會。”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趙正把包兒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日再會。”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時不說,肚里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兒,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錢在這里,煩你買一百錢爊肉,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與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爊肉和蒸餅。卻待回來,離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里,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肉共蒸餅。”趙正道:“且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里幾文錢肉?”店二哥道:“一百錢肉。”趙正就懷里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留這爊肉蒸餅在這里。我與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與我買來,與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時,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與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見公公時,做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將肉和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里提著包裹,便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離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鎮路上來。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里又饑,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兒在面前,解開爊肉裹兒,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肉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兒去。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趕又不得,只得由他。那個丞局拿了包兒,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蘇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兒去?店二哥與我買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氣吞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尋那丞局好?”肚里又悶,又有些饑渴,只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蠶姑,難效彼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破甕土床排,彩畫醉仙塵土暗。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宋四公正悶里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面,白齒朱唇。錦帕齊眉,羅裙掩地。鬢邊斜插些花朵,臉上微堆著笑容。雖不比閨里佳人,也當得壚頭少婦。那個婦女入著酒店,與宋四公道個萬福,拍手唱一只曲兒。

宋四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面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桌兒的,請小娘子坐則個。婦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兒來,吃了一盞酒。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沒有奶兒?”又去摸他陰門,只見累累垂垂一條價。宋四公道:“熱牢,你是兀誰?”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離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兒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檢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兒,你卻安在那里?”趙正叫量酒道:“把適來我寄在這里包兒還公公。”量酒取將包兒來,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兒?”趙正道:“我在客店隔幾家茶坊里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討來看,便使轉他也與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里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與你。我妝做丞局,后面踏將你來。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兒,到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與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趙正道:“謝師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寫了書,分付趙正,相別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趙正當晚去客店里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后安樂否?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與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萬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后患。”趙正看罷了書,伸著舌頭,縮不上。“別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疊,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離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見汴河岸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兒上寫著:“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趙正道:“這里是侯興家里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萬福,問道:“客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百只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到沒許多物事。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侯興老婆道:“著!”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兒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趙正肚里道:“這合兒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懷里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桌上。趙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只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與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毛兒,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趙正吃了饅頭,只聽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里面。”趙正道:“中。”又取包兒,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藥?”趙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后,脾血氣痛,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趙正去懷里別搠換包兒來,撮百十丸與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攧番了。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趙正道:“吃了。”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尋來尋去,尋到灶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說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趙正道:“尊兄高姓?”侯興道:“這里便是侯興。”趙正道:“這里便是姑蘇趙正。”兩個相揖了。侯興自把解藥與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上呈。”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稍道:“可剿除此人。”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定是壞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里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作。

趙正只聞得房里一陣臭氣,尋來尋去,床底下一個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腳。趙正搬出后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掛在后門屋檐上。關了后門,再入房里。只聽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個。”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只。今夜對副他了,明日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采則個。”趙正聽得,道:“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性命,不妨得。”侯興一個兒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床上。趙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趙正床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后門去。

不多時,侯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二嫂,殺了的是我兒子伴哥!”兩夫妻號天灑地哭起來。趙正在后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兒子作甚?趙正卻在這里。”侯興聽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趕那趙正。慌忙走出后門去,只見撲地撞著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掛在屋檐上,一似鬧竿兒相似。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趕。趙正見他來趕,前頭是一派溪水,趙正是平江府人,會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后頭侯興也跳在水里來趕。趙正一分一蹬,頃刻之間,過了對岸。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裳擠教干。侯興趕那趙正,從四更前后到五更二點時候,趕十一二里,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趙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正洗面間,只見一個人把兩只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番趙正。趙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番侯興,倒在下面,只顧打。只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兒進前道:“你門看我面放手罷。”趙正和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里吃盞湯。侯興與師父說前面許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論。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們行院,姓王,名秀。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兒’。他家在大相國寺后面院子里住。他那賣酸餡架兒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州中山府窯變了燒出來的,他惜似氣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趙正道:“不妨。等城門開了,到日中前后,約師父只在侯興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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