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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2)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不貪錢鈔?見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么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撣不得。口里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月,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蔣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后,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只腳跨進得蔣家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筑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篾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咶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臺,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閑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

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里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閣人則甚?”陳大郎道:“怎么不買?”

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云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晴云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閑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

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里,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里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三巧兒道:“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

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

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三巧兒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

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里,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三巧兒叫晴云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砰砰的敲門聲響。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婦的,怎舍得與異鄉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說罷,恰好晴云討茶上來,兩個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里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薛婆看了,夸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卓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并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并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云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里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里話。”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

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鍾。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并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娘不是管閑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三巧兒這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云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晴云已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到要你老人家賠鈔,不當受了。”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卓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么好東西,只當一茶奉獻。”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霎時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客位。”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兒道:“便是,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地擔閣了。”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家官人到不是這樣人。”婆子道:“老身只當閑話講,怎敢將天比地?”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家火,就領這一半價錢。三巧兒又留他吃點心。從此以后,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癡不顛的,慣與丫鬟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是那四種?游方僧道、乞丐、閑漢、牙婆。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到要扳他來往。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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