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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3)

  • 喻世明言
  • (明)馮夢龍
  • 4799字
  • 2015-10-09 17:23:06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廠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來。”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挜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個對家里兒子媳婦說了,只帶個梳匣兒過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還是自家帶了便當。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門房安歇?”三巧兒指著床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著好講些閑話。”說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吃了一會酒,方才歇息。兩個丫鬟原在床前打鋪相伴,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在間壁房里去睡。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便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榼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著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起來,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也知婦人心活,只是那話兒不好啟齒。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說罷自去了。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里。陳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不得與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后,定當厚報。”說罷,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云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后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晴云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哄得晴云便把燈向街上照去。這里婆子捉個空,招著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來,先引他在樓梯背后空處伏著。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晴云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兩個黑暗里關了門,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么東西?”婆子袖里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肴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兒嘆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后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兒分付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他兩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里不住的說啰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三巧兒道:“十七歲。”婆子道:“破得身遲,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三巧兒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論起嫁,到是十八歲了。不瞞大娘說,因是在間壁人家學針指,被他家小官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應承與他偷了。

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后,就曉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這般么?”三巧兒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味的到好,嘗過的便丟不下,心坎里時時發癢。日里還好,夜間好難過哩。”三巧兒道:“想你在娘家時閱人多矣,虧你怎生充得黃花女兒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曉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個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礬兩味煎湯洗過,那東西就筜緊了,我只做張做勢的叫疼,就遮過了。”三巧兒道:“你做女兒時,夜間也少不得獨睡。”婆子道:“還記得在娘家時節,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三巧兒道:“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婆子走過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了,說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兒舉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婆子見他欲心已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癡性發作,打熬不過,虧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打熬不過,終不然還去打漢子?”婆子道:“敗花枯柳,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

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么法兒?”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與你細講。”

說罷,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么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

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關了門就來。”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在三巧兒床上去。三巧兒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鉆進被里,就捧著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驀地騰身而上,就干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一個是閨中懷春的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云雨畢后,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

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云、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記了老身。”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門去了。

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余,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言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梢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了幾日,陳大郎雇下船只,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夸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雖曉得有這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

興哥口里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后,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

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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