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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2)

八老領語,走到新市上吳防御絲綿大鋪,不敢徑進。只得站在對門人家檐下蹔去,一眼只看著鋪里。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看見八老,慌忙走過來,引那老子離了自家門首,借一個織熟絹人家坐下,問道:“八老有甚話說?”八老道:“家中五姐領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著老漢來與官人說知。”吳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處?”八老道:“搬在游奕營羊毛寨南橫橋街上。”吳山就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錢,送與八老道:“你自將去買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來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銀子,作謝了,一徑自回。

且說吳山到次日巳牌時分,喚壽童跟隨出門,走到歸錦橋邊南貨店里,買了兩包干果,與小廝拿著,來到灰橋市上鋪里。主管相叫罷,將日逐賣絲的銀子帳來算了一回。吳山起身,入到里面與金奴母子敘了寒溫,將壽童手中果子,身邊取出一封銀子,說道:“這兩包粗果,送與姐姐泡茶。銀子三兩,權助搬屋之費。待你家過屋后,再來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銀兩,母子兩個起身謝道:“重蒙見惠,何以克當!”吳山道:“不必謝,日后正要往來哩。”說罷,起身看時,箱籠家火已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幾時來看我?”吳山道:“只須三五日間,便來相望。”金奴一家別了吳山,當日搬入城去了。正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且說吳山原有害夏的病:每過炎天時節,身體便覺疲倦,形容清減。此時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請個針灸醫人,背后灸了幾穴火,在家調養,不到店內。心下常常思念金奴,爭奈灸瘡疼,出門不得。

卻說金奴從五月十七搬移在橫橋街上居住,那條街上俱是營里軍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沒人走動。胖婦人向金奴道:“那日吳小官許下我們三五日間就來,到今一月,緣何不見來走一遍?若是他來,必然也看覷我們。”金奴道:“可著八老去灰橋市上鋪中探望他。”當時八老去,就出艮山門到灰橋市上絲鋪里見主管。八老相見罷,主管道:“阿公來,有甚事?”八老道:“特來望吳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煩寄個信,說老漢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閣,辭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

金奴道:“可知不來,原來灸火在家。”

當日金奴與母親商議,教八老買兩個豬肚磨凈,把糯米蓮肉灌在里面,安排爛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揮筆,拂開鸞箋寫封簡,道:“賤妾賽金再拜,謹啟情郎吳小官人: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懸懸不忘于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涼。聽聞貴恙灸火疼痛,使妾坐臥不安。空懷思憶,不能代替。謹具豬肚二枚,少申問安之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賤妾賽金再拜。”寫罷,折成簡子,將紙封了,豬肚裝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囑道:“你到他家,尋見吳小官,須索與他親收。”

八老提了盒子,懷中揣著簡帖,出門徑往大街。走出武林門,直到新橋市上吳防御門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見小廝壽童走出,看見叫道:“阿公,你那里來,坐在這里?”八老扯壽童到人靜去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說話。我只在此等,你可與我報與官人知道。”壽童隨即轉身,去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貴體康安!”吳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東西?”八老道:“五姐記掛官人灸火,沒甚好物,只安排得兩個豬肚,送來與官人吃。”

吳山遂引那老子到個酒店樓上坐定,問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懷中將柬帖子遞與吳山。吳山接柬在手,拆開看畢,依先折了藏在袖中。揭開盒子拿一個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盤,分付燙兩壺酒來。吳山道:“阿公,你自在這里吃,我家去寫回字與你。”八老道:“官人請穩便。”吳山來到家里臥房中,悄悄的寫了回簡,又秤五兩白銀,復到酒店樓上,又陪八老吃了幾杯酒。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老漢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吳山遂取銀子并回柬說道:“這五兩銀子,送與你家盤纏。多多拜覆五姐,過三兩日,定來相望。”八老收了銀、簡,起身下樓,吳山送出酒店。

卻說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門,將銀、簡都付與金奴收了。將簡拆開燈下看時,寫道:“山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娘妝次:向前會間,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鍾情,無時少忘。所期正欲趨會,生因賤軀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褷,不勝感感。二三日間,容當面會。白金五兩,權表微情,伏乞收入。吳山再拜。”看簡畢。金奴母子得了五兩銀子,千歡萬喜,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個豬肚,悄地里到自臥房,對渾家說:“難得一個識熟機戶,聞我灸火,今日送兩個熟肚與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個,拿一個回來與你吃。”渾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謝他。”當晚吳山將肚子與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覺。

過了兩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吳山起蚤,告父母道:“孩兒一向不到鋪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況在城神堂巷有幾家機戶賒帳要討,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勞碌。”吳山辭父,討一乘兜轎抬了,小廝壽童打傘跟隨。只因吳山要進城,有分教金奴險送他性命。正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伏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吳山上轎,不覺蚤到灰橋市上。下轎進鋪,主管相見。吳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機戶賒帳,回來算你日逐賣帳。”主管明知到此處去,只不敢阻,但勸:“官人貴體新痊,不可別處閑走,空受疼痛。”

吳山不聽,上轎預先分付轎夫,徑進艮山門,迤邐到羊毛寨南橫橋,尋問湖市搬來韓家。旁人指說:“藥鋪間壁就是。”吳山來到門首下轎,壽童敲門。里面八老出來開門,見了吳山,慌入去說知。吳山進門,金奴母子兩個堆下笑來迎接,說道:“貴人難見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吳山與金奴母子相喚罷,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認認奴家房里。”吳山同金奴到樓上房中。正所謂:合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金奴與吳山在樓上,如魚得水,似漆投膠,兩個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少不得安排酒殽,八老搬上樓來,掇過鏡架,就擺在梳妝卓上。八老下來,金奴討酒,才敢上去。兩個并坐,金奴篩酒一杯,雙手敬與吳山道:“官人灸火,妾心無時不念。”吳山接酒在手道:“小生為因灸火,有失期約。”酒盡,也篩一杯回敬與金奴。吃過十數杯,二人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事畢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余興未盡。吳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見了金奴,如何這一次便罷?

吳山合當死,魂靈都被金奴引散亂了,情興復發,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吳山重復,自覺神思散亂,身體困倦,打熬不過,飯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見吳山睡著,走下樓到外邊,說與轎夫道:“官人吃了幾杯酒,睡在樓上。二位太保寬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轎夫道:“小人不敢來催。”金奴分付畢,走上樓來,也睡在吳山身邊。

且說吳山在床上方合眼,只聽得有人叫:“吳小官好睡!”連叫數聲。吳山醉眼看見一個胖大和尚,身披一領舊褊衫,赤腳穿雙僧鞋,腰系著一條黃絲絳,對著吳山打個問訊。吳山跳起來還禮道:“師父上剎何處?因甚喚我?”和尚道:“貧僧是桑菜園水月寺住持,因為死了徒弟,特來勸化官人。貧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無緣受享榮華;只好受些清淡,棄俗出家,與我做個徒弟。”吳山道:“和尚好沒分曉!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創立門風,如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還貪享榮華,即當命夭。依貧僧口,跟我去罷。”吳山道:“亂話!此間是婦人臥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睜著兩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吳山道:“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只顧來纏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吳山便走,到樓梯邊,吳山叫起屈來,被和尚盡力一推,望樓梯下面倒撞下來。撒然驚覺,一身冷汗。開眼時,金奴還睡未醒,原來做一場夢。覺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來,道:“官人好睡。難得你來,且歇了,明蚤去罷。”吳山道:“家中父母記掛,我要回去,別日再來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點心。吳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點心。”金奴見吳山臉色不好,不敢強留。吳山整了衣冠,下樓辭了金奴母子,急急上轎。天色已晚,吳山在轎思量:白日里做場夢,甚是作怪。又驚又憂,肚里漸覺疼起來。在轎過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轎夫快走。捱到自家門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轎來,走入里面,徑奔樓上。坐在馬桶上,疼一陣,撒一陣,撒出來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頭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氣微薄,況又色欲過度。

防御見吳山面青失色,奔上樓來,吃了一驚道:“孩兒因甚這般模樣?”吳山應道:“因在機戶人家多吃了幾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覺醒來熱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體便覺拘急,如今作起瀉來。”說未了,咬牙寒<口禁>,渾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樓,請醫來看,道:“脈氣將絕,此病難醫。”再三哀懇太醫,乞用心救取。醫人道:“此病非干泄瀉之事,乃是色欲過度,耗散元氣,為脫陽之癥,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藥,與他扶助元氣。若是服藥后,熱退脈起,則有生意。”醫人撮了藥自去。父母再三盤問,吳山但搖頭不語。

將及初更,吳山服了藥,伏枕而臥。忽見日間和尚又來,立在床邊,叫道:“吳山,你強熬做甚?不如早隨我去。”吳山道:“你快去,休來纏我!”那和尚不由分說,將身上黃絲絳縛在吳山項上,扯了便走。吳山攀住床欞,大叫一聲驚醒,又是一夢。開眼看時,父母、渾家皆在面前。父母問道:“我兒因甚驚覺?”

吳山自覺神思散亂,料捱不過,只得將金奴之事,并夢見和尚,都說與父母知道。說罷,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父母、渾家盡皆淚下。防御見吳山病勢危篤,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語來寬解。

吳山與父母說罷,昏暈數次。復蘇,泣謂渾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絲行資本,盡彀盤費。”渾家哭道:“且寬心調理,不要多慮。”吳山嘆了氣一口,喚丫鬟扶起,對父母說道:“孩兒不能復生矣。爹娘空養了我這個忤逆子,也是年災命厄,逢著這個冤家。今日雖悔,噬臍何及!傳與少年子弟,不要學我干這等非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軀,實是難得!要貪花戀色的,將我來做個樣。孩兒死后,將身尸丟在水中,方可謝拋妻棄子、不養父母之罪。”言訖,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吳山哀告:“我師,我與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貧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處,久滯幽冥,不得脫離鬼道。

向日偶見官人白晝交歡,貧僧一時心動,欲要官人做個陰魂之伴。”言罷而去。吳山醒來,將這話對父母說知。吳防御道:“原來被冤魂來纏。”慌忙在門外街上,焚香點燭,擺列羹飯,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兒生命,親到彼處設醮追拔。”祝畢,燒化紙錢。

防御回到樓上,天晚,只見吳山朝著里床睡著,猛然番身坐將起來,睜著眼道:“防御,我犯如來色戒,在羊毛寨里尋了自盡。你兒子也來那里淫欲,不免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兒子做個替頭,不然求他超度。適才承你羹飯紙錢,許我薦拔,我放舍了你的兒子,不在此作祟。我還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脫生,永不來了。”說話方畢,吳山雙手合掌作禮,灑然而覺,顏色復舊。渾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熱;起身下床解手,又不瀉了。一家歡喜,復請原日醫者來看。說道:“六脈已復,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藥,調理數日,漸漸好了。

防御請了幾眾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晝夜道場。只見金奴一家做夢,見個胖和尚拿了一條拄杖去了。

吳山將息半年,依舊在新橋市上生理。一日,與主管說起舊事,不覺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為昧己勾當。真個明有人非,幽有鬼責,險些兒丟了一條性命。”從此改過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親鄰有知道的,無不欽敬。正是: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覷破關頭邪念息,一生出處自安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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