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誰想遭此一場飛來橫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們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報得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里動了人眼,被天殺的暗算,招此非災。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狠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扎過了。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也未必肯受,怎么好?”嬤嬤道:“我倒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戶。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女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賢惠,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來的。敢怕也情愿。”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女兒道:“此乃爹娘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近道理的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門拜謝,以后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好推辭得。”嬤嬤道:“言之有理。”
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來。
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獄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無恩可報。只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與老妻商議,送來與提控娘子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妾。提控若不棄嫌粗丑,就此俯留,老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送小女上門。”
提控聽罷,正色道:“老丈說那里話?顧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面吩咐廚下擺飯相待。
飲酒中間,江老又把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漢之托,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依著他言語,我日后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吩咐女兒留住,道:“你在此服侍大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當送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擺出細果茶品請他。吩咐走使丫鬟,鋪設好了一間小房,一床被臥。連提控娘子心里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個大賢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歡著愛娘,故此是件周全停當,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
一朵鮮花好護持,芳菲只待賞花時。等閑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帷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來睡了,不到愛娘處去。提控娘子問道:“你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難,我為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兒謝我,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欲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搶擄,肚腸有何兩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吉。”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處。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做瘡,別尋道路謝我,反為不美。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個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尋下一頭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
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直待他年榮貴后,方知今日不為差。
提控只如常相處,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語,連愛娘房里腳也不踏進去一步。愛娘初時疑惑,后來也不以為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里,匆匆過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得閑在家中,對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急切里湊不著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便。不如備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盤,又將出珠花四朵、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里來。
江老夫妻接著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里疑道:“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道:“提控在家么?”從人道:“提控不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還府上。”
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忙忙領女兒到里邊坐了,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顧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進房、不近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為事之后,生意淡薄,窮忙沒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里沒便處。只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么說?”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兒看起來,這個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個正人君子。我家強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時,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不曾報得,反住在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愛娘也不好阻擋,只得憑著父母說罷了。
過了兩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著十來個盒盤,一壇泉酒,雇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家伴送過顧家來。提控迎著江老,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諒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及款接,原轎請回。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忙出門止住來轎,叫他仍舊抬回家去。
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江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吩咐多謝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復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只是難為了愛娘又來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又多一番事了。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后往來倒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說得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什么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后,家計蕭條下來。自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著就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著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里,連五熱行里生意多不濟了。做下餅食,常管五七日不發市,就是餿蒸氣了,喂豬狗也不中。你道為何如此?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只因驚怕了,自女兒到顧家去后,關了一個月多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轉來。況且窩盜為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為實,就怕來纏賬。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日空,漸漸支持不來。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就。光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徽州商人經過,偶然間瞥見愛娘顏色。訪問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可肯與人家為妾否?”鄰人道:“往年為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只要事成,不惜重價。
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愿出重禮,聘小娘子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這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里。今討去做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只要事成,不惜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夠你每心下的。憑你們討禮罷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兒。欲待留下他,遇不著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多討得些禮錢,也夠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少一厘我也不肯。”媒婆道:“且替你們說說看。只要事成后,謝我多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