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里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扎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
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做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明說,但只口里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么?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是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
到了家里,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子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沖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錯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里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
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里輾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算得個外遇罷了。后來雖然做了親,原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后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算計已定,就去回復樞密。
樞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奩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里,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末,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起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倒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里還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里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
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后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甚寬,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頭收拾已完,內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來看一看。少卿吩咐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閑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東西閑走看耍。
少卿偶然走到后堂右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里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卿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
少卿虛心病,原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辯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到家中,叔父先已別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來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嘆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里,發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
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已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了個丫鬟,直尋到這里。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么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等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至后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蒙夫人不棄,情愿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
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服侍。文姬低頭服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得和睦。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
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后卻膽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里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
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眾人議論了一回,只不見動靜。
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里面一些聲響。推推門看,又是里面關著的。家人們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象樣。我們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里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
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里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攏來。正是:
宣子漫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躺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并無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里。
眾人忙請夫人進來。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布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里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里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背后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休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后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準,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伸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來告別。”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
朱氏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