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依然候著點(diǎn)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走，來到內(nèi)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處搜檢不過虛應(yīng)故事，那監(jiān)視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tǒng)，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wèi)公。這班侍衛(wèi)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xiāng)會試，不過侍衛(wèi)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dāng)差，卻一般的也在那里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搜檢的這個當(dāng)兒，見那班侍衛(wèi)公彼此正談得熱鬧。只聽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個羊肉館兒，好齊整餡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那個嘴里正用牙斜叼著根短煙袋兒，兩只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里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yīng)話，只“嗯”了聲，搖了搖頭。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兒里激出一口唾沫來，然后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著呢嗎？”他又道：“我們幫其實(shí)不去這蕩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你干下來了。”

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煙兒。一個接在手里且不聞，只把那個爆竹筒兒的瓷鼻煙壺兒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dú)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著，把那鼻煙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搦著，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zhèn)€吸進(jìn)鼻子一點(diǎn)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shù)的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

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兒還了那個，還道：“嚄！好霸道家伙，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干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副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帶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lán)頂兒，那枝俏擺春風(fēng)的孔雀翎已經(jīng)蟲蛀的剩了光桿兒了，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忽聽那老頭兒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公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yǎng)士求賢之意。趁著人松動，順著走罷。”公子應(yīng)了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wèi)公的話我聽著又居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材晉用’，從那里換了蕩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shù)的了！”

一路想著，看進(jìn)了那座內(nèi)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門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里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胸露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當(dāng)，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只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jìn)去，看著實(shí)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余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涅白頂兒藍(lán)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像個回子模樣的番子先喝了一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dāng)差只顧當(dāng)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則聲。大家虛應(yīng)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jìn)去罷。”

公子進(jìn)了貢院門，見對面便是領(lǐng)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jìn)門來，那一身家什已經(jīng)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lǐng)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里候著，又有烏大爺?shù)男值芡姓\村并兩三個少年，都在墻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閑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說道：“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jìn)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沒著，拉了安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搞圈子跟前。只見一班八旗子弟這個要先領(lǐng)，那個又要替領(lǐng)，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須發(fā)蒼然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接著那冊子，點(diǎn)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nèi)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簽，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里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yǎng)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jiān)，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dá)哈哈番[阿達(dá)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tǒng)，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jīng)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里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lǐng)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lǐng)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嘆息一聲，便合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fā)該三復(fù)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幾個也領(lǐng)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進(jìn)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稽查接談?chuàng)Q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jìn)來，便問道：“進(jìn)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dāng)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里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diǎn)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后站著。原來貢院以內(nèi)帶不進(jìn)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shù)墓倜凶鞔鸸K，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xué)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里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jī)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wèi)顧同鄉(xiāng)的意思，欣然答應(yīng)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甚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xiàn)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兒雇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fèi)！這考籃里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jǐn)r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shè)講究。”說著，早把他手里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遙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涌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yán)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yōu)橹扑囈詠恚膊恢位\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fēng)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yuǎn)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紅月藍(lán)旗兒，被風(fēng)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hù)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閑不得進(jìn)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qiáng)進(jìn)來，也是空負(fù)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shù)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墻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jìn)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墻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準(zhǔn)抽開當(dāng)中那根木頭，鉆出鉆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鉆進(jìn)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墻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chǎn)舉人、進(jìn)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