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3)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3538字
- 2015-10-09 17:59:22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后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閑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里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里,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么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懶于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凄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來,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的,埋首用起功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祕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氣。你豈不作成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愁到不了臺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園、肉屏風也不是甚么難事。算起來,十年過后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么!這屋里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愁深似海’!不但我們這兩個‘鳳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云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
“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止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姊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才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頭兒向何小姐:“聽得進去便怎么樣,聽不進去便怎么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里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姊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愿,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甚么法兒呢?左是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里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列公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碼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丫鬟仆婦,被人家排大侄兒[排大侄兒:意指沒頭沒腦地數說。排,排揎,訓斥。大侄兒,指晚輩。]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囪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
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
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他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里說的話,就是我心里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說得來的。再就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還用我說甚么?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還只認作他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里說到那里,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著得辭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么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的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的寶貝兒似的,只他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他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猱頭獅子不時的吼起來,更不成事。莫如給他個不說長短,不辯是非,從今日起,且干著他,不理他,他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里依他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干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招兒要合桐卿使,他或者還有個心里過不去,臉上磨不開;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的出來干的出來,萬一他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藤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里又剩了我跟著嬤嬤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艷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干著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
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的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喝還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閣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來。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說句頑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古都都一飲而盡,向他兩個照杯告干。只羞得他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于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了,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后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祕堂,大約不難書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凈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酒杯來,唰,往著門外石頭臺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臺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瑯瑯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臺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