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北阌指嬖V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愿意不愿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訴我說:‘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個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愿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么說得出口來?要說不愿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愿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愿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愿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么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么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惫媚镩W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闭f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干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里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并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里還少甚么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后不絕后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云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后如同有后。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后,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里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并且要背褚大姐姐?!闭f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墻角跟前。那時許多仆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嘆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里,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后來,索興連你的關防盆兒[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凈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么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杰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么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里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里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后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里,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得了!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