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么人給你的信,怎么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只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說些甚么,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么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么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個人兒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并特旨欽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余不多及。
閱后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么呀?只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臺了。”安太太道:“這么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么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胡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云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里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么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么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么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并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臺,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臺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里還有句甚么‘空’啊‘空’啊的,那是甚么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里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愿,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里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凈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愿。一回來回婆婆話,并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愿心,愿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并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zhí)阏f:“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么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么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杠,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臺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臺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么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閑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折子,并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里一面解著,嘴里還在那里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里就說:“那么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么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里,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么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只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并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里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jiān)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tǒng)銜,放了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里雅蘇臺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tǒng)銜換了右副都御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zhèn)€便同優(yōu)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閑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zhèn)€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jiān)祭酒,便累蒙召對。圣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里雅蘇臺,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后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里。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yè)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發(fā)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圣祖康熙佛爺在位,臨御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zhèn)€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干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yǎng)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諭,告天下兵民。后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見,圣圣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圣諭廣訓十六條,頒發(fā)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圣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準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準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閑人扯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