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么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么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里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后,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準,可怎么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準?假如他果的不準,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閑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閑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里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里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么嗎?”老爺說:“有,在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里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么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并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里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后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么賢良呢!也有我大伙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后,后面還圍著一大群仆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么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里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里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并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里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并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墻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里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么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么。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么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里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么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么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里是從甚么時候、怎么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里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里雅蘇臺,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里,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么“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污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里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折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么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里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后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嘆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里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里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里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么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后面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后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沒落下甚么。回父親,我不上烏里雅蘇臺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里雅蘇臺去,卻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么?”
公子早跑進屋里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聽了,只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里頭說道:“噯喲佛爺!怎么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么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后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