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么了,哭的這么著?”他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里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么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么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里該怎么難受!太太心里該怎么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么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么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里坐著發愣。上屋這里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見這里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么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么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里,怎么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么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么年輕輕兒的,再者屋里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么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里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里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么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里,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準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們里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里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里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么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里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么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么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里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么回復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于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于夫而實側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后,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么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么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里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里卻也把老爺甚么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么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系不關系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么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么說,等閑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于忙得這么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里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里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爺呢么?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