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下)(1)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945字
- 2015-10-09 17:59:22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沖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里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并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里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么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么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么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涂!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么這么擰啊!你父親既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么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么敢擰?其如兒子心里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圣賢高一層!”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么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里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于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里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里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只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里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檐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沖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么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里“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么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里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里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么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么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里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么大喜的事,你還有甚么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么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里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么?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后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里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愿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么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么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里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么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么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圣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么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么?”安老爺還在那里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里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涂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么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么?原來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么討了,老爺只是這么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么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后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么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里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閑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里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么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只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里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么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么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