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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雷轟電掣彈斃兇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917字
  • 2015-10-09 17:59:22

因向前問道:“你是誰?”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禿子道:“是你,就問你咧,我們這屋里那個人呢?”女子道:“這屋里那個人,你交給我了嗎?”那瘦子道:“先別講那個,我師傅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師傅這大概算死了罷。”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誰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講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準他弄死人,就準我弄死他,就是這么個情理。”

瘦子聽了這話說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從下往上一翻,用了個“葉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個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撥了開去。那瘦子一見,說:“怎么著,手里有活?這打了我的叫兒了!你等等兒,咱們爺兒倆較量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師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別跑!”女子說:“有跑的不來了,等著請教。”那瘦子說著,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給禿子,說:“你閃開!看我打他個敗火的紅姑娘兒模樣兒!”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臺階前看他怎生個下腳法。只見那瘦子緊了緊腰,轉向南邊,向著那女子吐了個門戶,把左手攏住右拳頭,往上一拱,說了聲:“請!”且住!難道兩個人打起來了,還鬧許多儀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廝殺械斗不同,有個家數,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

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留下的,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講那打拳的規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個“請”字,招呼一聲。那拱手的時節,左手攏著右手,是讓人先打進來;右手攏著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腳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論這瘦和尚的少林拳,卻頗頗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閑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規,各廟里存身不住,才跟了這個胖大強盜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見這女子方才的一個反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他是個女子,故此把左手攏著右拳,讓他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先在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破這個架式,是用右胳膊橫著一搪,封住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過來,卻用右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黃鶯搦膆”。那瘦和尚見那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他把拳頭虛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個頑女筋斗的,不怎么樣!”說著,一個進步跟下去,舉拳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心”。他拳頭已經打出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著把刀,他就把拳頭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他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拿樁站住。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嘡的一聲,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聲,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把腳跟向地下一碾,輪起右腿甩了一個“旋風腳”,吧,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后便倒。這一著叫作“連環進步鴛鴦拐”,是這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

卻說那禿子看見,罵了聲:“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一氣跑到廚房,拿出一把三尺來長鐵火剪來,輪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那女子也不去搪他,連忙把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一蓋,聽得噌的一聲,把那火剪齊齊的從中腰里砍作兩段。那禿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鑷頭釘子似的東西,怎的個斗法?他說聲“不好”,丟下回頭就跑。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喀嚓,從左助里砍將過來,把個和尚弄成了“黃瓜腌蔥”——剩了個斜岔兒了。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來,用刀指著兩個尸首道:“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兩個滿口唚的是些甚么!”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捂著脖子,從廚房里跑出來,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追趕,向他道:“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來。索性讓我一不作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

說著,把那兩個尸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拿鍬镢棍棒,擁將上來。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是些力巴[力把:意為外行],心里想道:“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說!”他就把刀尖虛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

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杠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杠子撂在一邊。那女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杠子搶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掄開杠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墻角跟前,翻著白眼撥氣兒。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里照這等沒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后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那聲音像是從半空里飛將下來。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腦后直奔頂門。那女子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杠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沉刀軟,將將的抵一個住。他單臂一攢勁,用力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后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扣子滾身短襖,下穿一條元青緞兜襠雞腿褲,腰系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臉的憨惠明,還疑是五臺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兇惡,先就單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舉棍相迎。

他兩個:

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他抬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

這場惡斗,斗得來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犯想,說:“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合他這等油斗,斗到幾時?”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子來。那和尚一見,舉棍便向他頂門打來。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和尚見上路打他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他踝子骨打來。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只小腳兒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過那棍去。那和尚見兩棍打他不著,大吼一聲,雙手攢勁,輪開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來。那女子這番不閃了,他把柳腰一擺,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去;他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往里一裹,早把棍綽在手里。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挺起腰來往前一掙。那女子趁勢兒把棍往懷里只一帶,那和尚便跟過來。女子舉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腳跟向胸脯上一登,嘡,他立腳不穩,不由的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來也不過如此!”那和尚在地下還待扎掙,只聽那女子說道:“不敢起動,我就把你這蒜錘子砸你這頭蒜!”說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東墻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扎掙起來,在那里把頭碰的山響,口中不住討饒。那女子道:“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得饒你不得!”隨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他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殺得爽快!只不知屋里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話?”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見那窗根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他把著往里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里藏貓兒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里的這般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公子說:“姑娘,你別走!”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門跟前,看了看,那門上并無鎖鑰屈戌,只釘著兩個大鐵環子。他便把手里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里,只一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只見三間正房,兩間作廚房,屋里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那廚房里墻上掛著一盞油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光門,出了院門,奔了大殿而來。只見那大殿并沒些香燈供養,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順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靜無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那馬棚里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院子里四個騾子守著個草簾子在那里啃。一帶灰棚里不見些燈火,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臥著兩個人。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倆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上身剝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臟都掏去了。細認了認,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

那女子看了,點頭道:“這還有些天理!”說著,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燈燭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旁邊放著一把酒壺、一盅酒,正在那里燒兩個騾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見女子進來,嚇的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不準高聲!我有話問你,說的明白,饒你性命。”不想這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個脖子按進腔子里去,“哼”的一聲,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怎的這等不禁按!”他隨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里外屋里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服鋪蓋之流。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信來一看,上寫著“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里。”回手揣在懷里。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后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天上一輪冷月,眼前一派寒煙。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里一望,四邊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見個人影兒。“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看畢,順著大殿房脊,回到那禪堂東院,從房上跳將下來。

才待上臺階兒,覺得心里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連忙用那把刀拄在地上,說:“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見了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要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想到這里,渾身益發搖搖無主起來。呆了半晌,他忽然把眉兒一揚,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說道:“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么?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無人,豈得暗中無神?縱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說著,他就先到廚房,向灶邊尋了一根秫秸,在燈盞里蘸了些油,點著出來。到了那禪堂門首,一只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那公子見他回來,說道:“姑娘,你可回來了!方才你走后,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那女子忙問道:“難道又有甚么響動不成?”公子說:“豈止響動,直進屋里來了。”女子說:“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公子道:“他何嘗用從門里走?從窗戶里就進來了。”女子忙問:“進來便怎么樣?”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舔了個干凈。我這里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他才夾著尾巴跑了。”

女子道:“這倒底是個甚么東西?”公子道:“是個挺大的大貍花貓。”女子含怒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該你我閑談的時候了。”只見他靠了桌兒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無數句,話不一夕,才待開口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皇天菩薩!救命呀!”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

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要知那哭聲是怎的個原由,那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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