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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4)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977字
  • 2015-10-09 17:59:22

卻說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將才原坐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甚么時候早已丟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兒不好合華忠說,愣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才將到碑頭里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甚么要緊!你曉得是甚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他?”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么恩寬,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甚么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涂!你就講‘虎兕出干柙,龜玉毀于櫝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干正經的,看鳳凰去罷。”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墻門兒過后殿來。見那里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簽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這才把必應瞻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里圈著個破藍布帳子,里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兒一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楂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歪在那個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姣的丑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說:“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太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鳳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只說道:“‘無恥之恥,無恥矣’!”華忠“嗐”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后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兒安靜多了。有的墻上掛了個燈虎兒壁子猜燈虎兒的,有的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著東墻圍著個帳子,約莫里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個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門兒外頭也站著倆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到像四川、云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容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說:“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里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里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就說:“這不是咱們城里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的鳳凰啊!”安老爺這才后悔:“這蕩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后悔,心里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不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罷。”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這么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道:“索興請師爺也方便了來罷。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坐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坐去罷。”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墻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兒條板凳,那板凳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三二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帶著一圈兒狗蠅胡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手里掐著副簡板,卻把右手拍著鼓。只聽他“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打著,在那里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癡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個鼓。安老爺向來于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里,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甚么。只聽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云變態中。游絲萬仗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里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涂賬。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只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耕織圖!”安老爺才聽得這句,不覺贊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罷。”老爺此時倒有點兒聽進去,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閑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云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閑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發須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臺?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聽說他結茅云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閑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閑話君聽者,不是閑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丑!獻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扔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里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并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這個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了他幾十文,就說道:“你怎生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了看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連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里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里取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那個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嘆了口氣,道:“噯!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云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沖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里稽首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云”兩句,覺得這道士竟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里咕嚷道:“得了,我們老爺索興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合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后門兒,一路回店里來。

梁材在店里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里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統碑文讀成了個“缸里的醬蘿卜——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還有敷余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那個借給他。

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里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他,問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里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得鳳凰看,怎的吾們看不著?”跑堂兒的一楞,說:“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里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老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么說看不著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里。”跑堂兒的聽見,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他,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過今兒這一蕩算冤足了!

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這個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

老爺道:“算了罷,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罷!”

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才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干凈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青馬褂兒,穿靴戴帽,并且是個高提梁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涂,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甚么,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么呢,就告訴他說:‘回來替你回罷。’”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了,老爺一定見他的。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

老爺沒好氣道:“怎么你也合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涂,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才回道:“老爺圣明,奴才趕到青云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合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么一刻兒上過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罷。”華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識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么?”這正是:

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要知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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