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訕訕兒的,說:“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怎的忽然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臉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沖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他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才算行完了他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他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倆媳婦兒呀!還有那德□合人家賭氣呢!就狂,狂的你這么著?別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
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面孔說道:“住著,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平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面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里,便舉起右手來,伸著兩個指頭,望空畫著圈兒說道:“我以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倫常。倫常之間沒兩件事,只問性情。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婦一倫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倫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為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載見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于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系人道,不系天親。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文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婿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只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只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準玉格的性情,預存‘沉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他兩個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于玉格方才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個夫人然后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面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后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便算你三個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云:‘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只我這等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贊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像后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
這邊金、玉姊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他姊妹便隨著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個擎著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著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來陪著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著父母的話,執壺過去給他姊妹斟了一杯。他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婆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著燕尾兒行了旗禮。你道怪不怪,只這么個兩不對賬的禮兒,竟會被他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著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盅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坐,便讓金、玉姊妹干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滿面的對瞅著為難。太太探頭瞧了瞧,才看見公子給他兩人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徹地,只差不曾淋出個尖兒扎出個圈兒來。便望著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他們倆那兒喝的了這些呀?你替他們喝一半兒罷。”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兩個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著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壇子呢!”說著,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盅子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
卻說那個長姐兒看著兩位奶奶合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艷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他從丹田里提著小工調的嗓子,答應了一聲“嗻”,連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著揀你二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里還有大半杯在里頭,便遞給長姐兒。他拿起來,一憋氣就喝了個酒干無滴,還向著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倆安。太太合公子道;“我們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那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他直覺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么個樂兒,就連那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著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么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閑話少說。卻說公子合金、玉姊妹都歸了座,眾丫鬟換上門面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里合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志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喜歡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翰林班是怎的個通法。”
公子此時一團興致,覺得這事倚馬可待。那知一想,才覺長篇累牘,不合體裁;三言五語,包括不住,一時竟大為起難來。老爺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擊缽催詩,我要擊缽了。”說著,便把筷子向燈盤兒上當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發忙起來,好容易得了兩句,默誦了默誦,覺得又像時文,又像試帖,無法,只得從實說道:“從來不曾弄過這個,敢是竟不容易。”老爺擎杯大笑道:“原來鼎甲的本領也只如此!還是我這個殿在三甲的榜下知縣來替你獻丑罷。”
因笑道:“這一路筆墨,只眼前幾句經書便取之不盡,還用這等搜索枯腸去想?”因口誦道:
涅而不緇,磨而不磷;
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公子連忙取了紙筆,恭楷寫出來,請老爺看過,又講給太太聽。金、玉姊妹也湊過來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讀了兩遍,見只寥寥十六個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將敗而終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毀而且臻圓滿也有了。他此時心里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鐫工,把這四句銘詞鐫在杯上,再鐫上他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想到這里,正在得意,又聽他母親說道:“你爺兒倆今日這幾句文兒,連我聽著都懂得了。依我說,這個杯的名兒還不大好,‘瑪瑙’‘瑪瑙’的,怎么怪得把我們這個沒籠頭的野馬給惹惱了呢!莫如給他起個名兒,叫他‘合歡杯’。我還有個主意,老爺合大姐姐、親家白聽聽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著我的媳婦兒,如今把這件東西竟賞了金鳳媳婦兒,這倆人一個有圓硯臺,一個有張弓,他再有了這個合歡杯,可不三個人都有點故事兒了嗎?”大家聽了,都說:“想得好。”老爺也連叫:“通極!通極!”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說。當下三個一齊謝過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閑話,又把這《兒女英雄傳》給穿插了個五花八門,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這個因由從哪里來?卻從張太太吃白齋而來,才得圓成了這個合歡杯,聯合上那兩件雕弓寶硯,演出這過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兒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始信佛說“寄語眾生,慎勿造因”那兩句話,畢竟不是空談;燕北閑人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果然不著閑筆也!
話休煩絮。卻說那日雖是個家庭小宴,安老爺卻喝得一片精神,十分興會。題了那四句銘詞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飲幾杯,才說道:“‘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我們大家吃飯罷。”
一時撤酒添羹,闔席飯罷,散坐閑談了幾句,張太太便告辭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擾,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個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歸房。
公子一進門,便見堂屋里那張八仙桌上設著絕精致的一席果子,說道:“原來你姊妹今日還有這番盛設。只是酒多了,這便怎樣?”金、玉姊妹才把他兩個今晚所以設這席酒的意思說出來。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負雅意。”說著,便各各寬衣卸妝,洗盞更酌。
先是何小姐說道:“我來了不差甚么兩年了,從沒見老爺子像今兒個這等高興。”張姑娘道:“別說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來著一年呢,今日也是頭一遭兒見哪!”公子道:“別說妹妹呀,連哥哥比你兩個多來著不差甚么二十年,今日還是頭一遭兒見呢!”張姑娘道:“這句話合我說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說不起呀!沒聽見說過嗎,姐姐從抓周兒那天就見過公公了,人家比你還大著一歲呢。”何小姐道:“誰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罷!如今只講這席酒,原是為給爺賀喜接風,我們負荊請罪,請爺開酒而設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這等高興,把我們倆這么出好戲給先點了。如今酒是開了,可還用我們倆一個人背上根荊條棍兒賠個不是不用呢?”他兩個這話不是閑話,不是頑話,真是樂的從心窩兒里掏出來的幾句老實話。
公子聽了,倒有些不安,連道“惶恐!惶恐!我安龍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聽見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歡杯上兩句銘詞,道是‘以志吾過,且旌善人’?這話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個合歡杯拿來,你再喝那么一盅,就算領了我們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說道:“既曰‘合歡’,這酒沒一個人喝的理,我三個人喝個傳杯送盞何如?”說著,便用那個合歡杯斟了滿滿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飲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給兩個嬤嬤以至本屋里丫頭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揀了幾樣可吃的,叫給長姐兒送去。
他小夫妻三個煙茶漱盥,一切事畢,便吩咐丫鬟鉤懸翠帳,屏掩華燈,各各就寢。一宿無話。
且住!列公可知這“一宿無話”四個字怎的個講法?這四個字,久已作了小說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談,請教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這一宿,一邊正當“王事賢勞,馳驅偃仰”之余,一邊正在“寤寐思服,展轉反側”之后,所謂“今夕何夕”,安得無話?然而難言也。從來作史者,法貴誅心,筆能鑄鐵,所以彰癉予奪,一字在所必爭。試設身處地替這一宿的安龍媒作起,果能作個“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慎獨君子乎?將“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學個“先進于禮樂”的“野人”,再學那“后進于禮樂”的“君子”乎?否則竟公然照“圓好事嬌嗔試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則除了“一宿無話”這四個字之外,還叫那燕北閑人替他怎的個斡旋?所以只有老氣橫秋大書而特書曰:“一宿無話。”非他講得口滑,寫得手溜,此龍門法也。這正是:
深院好栽連理樹,重幃雙護比肩人。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