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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肢

1862年冬天,在美國內戰的腥風血雨中,惠特曼的哥哥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之役(Battle of Fredericksburg)中負傷。惠特曼為了尋找他的兄長來到了弗吉尼亞州,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戰地前線。戰爭剛剛在幾天之前結束,惠特曼看到“草地到處都被寶貴的鮮血染紅了”。嗆人的硝煙味還彌漫在空氣中,久久未散。最后,惠特曼終于找到了美國聯邦醫院。醫院的營帳被新挖的墓地圍繞著,死者的名字歪歪斜斜地寫在“陷在污泥里那些支離破碎的桶板和牌子上”。惠特曼在寫給他母親的信中說道:“在醫院前面的樹下,躺著那一堆堆的手、腳還有腿,還有其他。”那些肢體,那些剛剛被截下來的肢體正在腐爛。

目睹過弗雷德里克斯堡的那些死者以及瀕臨死亡的“活死人”后,惠特曼開始全心致力于幫助那些士兵。在接下來的三年中,他在聯邦醫院里志愿做起了一名包扎傷口的男護士,幫助過“大約80000 ~ 100000名傷員和病人,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些傷員精神和肉體的支撐者”。無論是盟軍的傷員還是敵軍的,惠特曼都一視同仁。“我已經離不開他們了,”他寫道,“過不了一會兒,就會有一些還是孩子或少年的傷兵因疼痛痙攣而抓住我。我會傾盡全力去幫助他們。”惠特曼會握住受傷士兵們的手,還會榨檸檬汁給他們喝,他會給他們買冰激凌、香煙和新內褲。有時候,他甚至會讀詩給他們聽。醫生治療的是他們的傷口,而惠特曼治療的卻是他們的靈魂。

在醫院做志愿者的時光讓惠特曼終身難忘。后來,他在《典型的日子》(Specimen Days)一書中回憶道:“那三年的(戰爭)時光是我一生中所上過的最深刻的一課。”一生中,惠特曼從未感到過自己是如此有用,從未感到過自己“內心深處會如此持久地專注于什么”。“人們常常對我說,‘沃爾特,你簡直為醫院里的這些家伙們帶來了奇跡’。并不是這樣的。我只是……為我自己帶來了奇跡。”

就像以往一樣,惠特曼將這些體驗轉化成了詩歌。他告訴愛默生,他想要寫自己在醫院里度過的時光,因為這段時光“不知怎地為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給了我更加澄明的洞察力以及新事物,讓我探索了比以往更深的精神世界”。《鼓聲》(Drum Taps)是一組描寫戰爭的詩歌,也是唯一一組惠特曼沒有改寫潤色過的詩歌。在這首詩中,惠特曼描寫了自己在醫院里每天都親眼目睹的殘酷解剖:

就在那鋸掉了手的臂膊的這一頭,

我解開了那結硬了的布墊,揭去了腐肉,洗掉了膿和血,

傷兵又躺在枕頭上,低垂著脖子,把頭轉過一邊,

他的眼睛是閉攏的,臉是蒼白的,他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殘肢,

從不曾看過一眼。

From the stump of the arm, the amputated hand

I undo the clotted lint, remove the slough , wash off the matter and blood,

Back on his pillow the soldier bends with curv’d neck and side-falling head,

His eyes are closed, his face pale, he dares not look on the bloody stump.

惠特曼卻眼睜睜地凝視著那帶血的殘肢——戰爭的流血場面震住了他。在自愿加入帆布帳篷的醫院里去后,他目睹了手術刀下的血腥場景:“外科醫生手術刀的微響,鋸子割到人體時的嘶嘶聲、喘氣聲、慘叫聲,還有飛濺的血液”。在臨死的士兵和無人認領的尸體所散發出的惡臭中,惠特曼銘記著,這些身體不只是一具具尸體,他靠這樣的信念來慰藉自己。作為一名護士,惠特曼竭力想治愈外科手術所觸及不到的東西。他把這些叫作我們“最深層的沉淀”。

直到戰爭的第二年,也就是惠特曼剛剛開始學習如何用濕紗布包扎士兵在戰場上留下的傷口時,醫生們在治療傷員時開始注意到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在一名士兵的肢臂被截掉以后,他還是會感覺到自己失去的胳臂或腿的存在。病人說,這就像與鬼魂生活在一起似的。他們自身的肉體又找了回來,神出鬼沒地跟著他們。

醫學忽視了這種綜合征。畢竟,肢體和它的感覺神經已經不在了,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再切除的了。但是一位醫生相信這些士兵的怪異故事,他就是塞拉斯·威爾·米切爾(Silas Weir Mitchell),是費城特納小巷醫院里的“神經兮兮的醫生”。除此之外,他還是惠特曼的好朋友。這位醫生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和惠特曼保持通信,彼此分享著對文學和醫學的熱愛。實際上,1878年最終為惠特曼做出腦血管破裂的診斷,并給他開了“山間空氣”作為藥方的人就是威爾·米切爾。后來,威爾·米切爾在財政上對這位詩人給予了支持,連續兩年多都給他每月15美元的資助。

但是在美國內戰期間,在惠特曼以一名護士的身份忙于做護理工作的時候,威爾·米切爾則在努力去弄清楚這些幻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蓋茲堡之役(Battle of Gettysburg)讓他接觸到了整所醫院的截肢病人。在他的醫護日記中,威爾·米切爾開始描述各種各樣的“感官幻靈”(sensory ghosts)。肢臂的缺失對于有些病人來說感覺很不真實,而其他一些病人則感覺很真實;有些病人為此很痛苦,而另外一些病人卻沒有痛感。盡管有些被截肢的病人最終忘記了他們被截掉的肢臂,但絕大部分的人還是能夠“更加鮮活、肯定、深刻地感覺到他們失去肢臂的存在,甚至這種感覺比對真實存活下來的另一個肢臂的感覺還要強烈”。這幻覺似乎要比身體的真實感覺來得更真實。

盡管威爾·米切爾相信他是記錄這一現象的第一人,但事實卻不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早在威爾·米切爾發現這一現象的12年前就賦予了《白鯨》(Moby-Dick)中被咬船長亞哈(Ahab)以一個感官幻靈。亞哈失去了一條腿(白鯨把他的腿吃掉了),在該書的第108章中,他找來了一位木匠為他量身訂做了一條鯨骨做的假腿。亞哈告訴木匠,他仍能夠感覺到自己那條被截掉的腿——“雖然看不見,但卻不能穿透”。他的幻肢就像個“偽裝”一樣。“看吧,”亞哈說,“把你的好腿裝在我原來那條腿的地方。于是,現在我眼見的就只有這一條明晃晃的腿了,但是我的靈魂卻在這里看見了兩條腿。在這個地方你會感受到這生命給你的刺激。在這里,就在這里,絲毫不差,我就是這么想的。難道這不是一個謎嗎?”

威爾·米切爾不知道梅爾維爾的這一先見,也從未引用過亞哈的這一身體狀況作例。他把自己對這一神秘現象的觀察發表在了兩本神經學教材上。他甚至為這種現象發表了一個特殊公告,在1864年被外科軍醫長官辦公室分發到了其他一些軍醫院。但是威爾·米切爾深感自己受到了醫學報告上干癟的診斷性語言的限制。他認為,醫院中這些士兵的經歷和體驗帶有深刻的哲學意味。這些士兵感官的幻靈性終究是惠特曼詩歌的活證人:我們的身體與我們的精神是融合于彼此的。當你切割肉體的時候,也同樣在切割靈魂。

于是,威爾·米切爾決定寫一篇匿名短篇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在生命的后半段,威爾·米切爾想要完全拋棄醫學,全心投入到小說與詩歌的寫作中去。他的小說《休·懷恩》(Hugh Wynne)描述的是一位輝格黨人在美國大革命中的經歷與體驗,這本小說尤為暢銷。 1866年,在《大西洋月報》(The Atlantic Monthly)上發表的《喬治·德德羅案件》(The Case of George Dedlow)中,威爾·米切爾將自己想象為一名在查特諾加戰場(Battle of Chickamauga)上負傷的士兵,雙腿和雙臂都被射傷了。主人公德德羅在劇痛中昏了過去。

當德德羅醒來時,他在醫院的營帳里。他的四肢已經一個都不剩了——它們全部被鋸掉了。德德羅把自己形容為一具“什么都干不了的軀干,已經不成人形了,而是更像一種奇怪生物的幼蟲”。但是,即使德德羅現在已經沒有四肢了,他仍舊感覺得到自己四肢中的每一個。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個鬼魂,然而其對身體的感覺卻像以往一樣真實。威爾·米切爾通過參考大腦意識的某種特性解釋了這一現象。因為大腦和身體是相互連接的,所以大腦還像以往一樣保持著“對失去的(身體)部分的意識,即使是不夠完整的意識。對他已經失掉部分的這份感覺,在這個人的占有意識中還是被保留了下來”。威爾·米切爾相信大腦依靠身體維系它的感覺和自我身份的確認。一旦德德羅失掉了自己的四肢,他“驚恐地發現,不像我曾經清醒時那樣,有時我竟漸漸意識不到自己了,意識不到我自己的存在了……于是,我得到了結論,一個人并不等同于他的大腦或者任何一個局部,而是他的整個身體,失掉了任何一部分必然會削弱他的存在感”。

在威爾·米切爾的短篇小說中,他想象出了一個惠特曼式的生理學圖景。既然靈魂就是肉體,肉體就是靈魂,那么失掉了身體的一部分就相當于失去了靈魂的一部分。就像惠特曼在《自己之歌》(Song of Myself)中所寫的,“一者缺則二者俱缺”。精神是不能夠從物質中脫離出去的,精神與物質這兩種看似相互對立的東西是不可思議地交織在一起的。惠特曼在《草葉集》的第一頁就很清楚地交代了這二者在我們身上的統一性,他把這種詩性的主題描繪成:

我從頭到腳歌唱生理學,

值得獻給詩神的不只是相貌或大腦,

我是說整個結構的價值要大得多。

Of physiology from top to toe I sing

not physiognomy alone nor brain alone is worthy for the

Muse, I say the form complete is worthier far.

戰后,威爾·米切爾的臨床觀察卻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因為幻肢理念找不到任何確切的解釋,于是醫學一直未對這一現象做過多關注。只有威廉·詹姆斯追隨了威爾·米切爾提出的超自然假說,并于1887年發表了一篇題為《失去肢臂的知覺》(The Consciousness of Lost Limbs)的文章中表明了這一點。遺憾的是,又過了30年,在經歷了又一場血腥的戰爭后,感官幻靈學說才被重新發現。1917年,面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殘害的士兵的狀況,神經學家巴賓斯基(J. Babinski)描述了自己那個版本的感官幻靈。但他既沒有提到赫爾曼·梅爾維爾,也沒有提到威廉·詹姆斯或威爾·米切爾。作為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心理學教授,威廉·詹姆斯向上百個被截肢者發放了一份簡短的問卷,問卷關于他們身體失去的部分設置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例如,“你現在還能對自己的肢臂感知多少”、“通過用力去想象這個部位已經被移除,你能讓自己感到它已經被挪到了其他地方了嗎”)。威廉·詹姆斯的調查結果只驗證了有關感官幻靈方面唯一一個可信的事實——失去肢臂的體驗沒有一個普遍適用的模式。每一個身體都被賦予了它個體的意義。“我們從來不能夠從這些過程中找到一成不變的結果,”威廉·詹姆斯寫道,“我們精神生活的每一條經驗性定律都存在著一些特例,這些特例只能作為人們的個體差異對待。”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可謂與威廉志同道合,他曾經寫道:“失掉的東西是在場的。”那份在場屬于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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