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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默生的影響

惠特曼對于身體的超驗性持有一種信念,這種信念是在愛默生超驗主義的影響下形成的。當惠特曼還是居住在布魯克林的一位為生計奔波的記者時,愛默生剛剛開始創(chuàng)作關(guān)于自然的演講稿。當時,愛默生作為一位講道者已經(jīng)喪失了對一神論的擁護立場,比起為一個高高在上、落落寡合的上帝做宣講,他更醉心于探究自己心智的奧秘。他厭惡有組織性的宗教,因為這類宗教會把靈魂束之高閣,將之驅(qū)逐到遙遠的天邊,而不是在“普遍、底層、熟悉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靈性之美。

倘若沒有愛默生的神秘主義,惠特曼的詩歌就很有可能不會出現(xiàn)。惠特曼曾經(jīng)這樣說過:“我曾在文火上徐徐地煮啊、煮啊、煮啊,是愛默生讓我沸騰起來的?!被萏芈鼜膼勰莾簩W(xué)會了相信自己,從自己身上找到了對博大精深奧秘的那份親密體驗。然而,如果愛默生的偉大在于他的隱晦含糊,在于他把“自然”(Nature)這個詞的首字母大寫從而捍衛(wèi)其崇高的地位,那么惠特曼的偉大則在于他的直接與迫切性?;萏芈乃性姼瓒荚从谒约海纳眢w就象征著自然。

此版畫刻于1854年7月,被用在《草葉集》第一版的扉頁上

盡管惠特曼與愛默生共享同一種哲學(xué),但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愛默生有著棱角分明的顴骨和瘦長骨感的鼻子,看上去像一位清教牧師。他是一個崇尚孤獨的人,總是容易陷入自我沉溺而不可自拔。他在《自立》(Self-Reliance)一書中坦承:“我喜歡儀式進行之前寂靜的教堂。”他在日記里寫道,他喜歡人類,但不喜歡人群。當想要思考時,他會獨自在森林里久久漫步。而惠特曼則是“寬寬的肩膀,皮糙肉厚,眉毛好像酒神巴庫斯(Bacchus),胡子好像森林之神薩蒂爾(Satyr)或者一名老兵”。他的宗教信仰來自布魯克林,來自那兒灰塵遍布的街道和馬車夫,來自那兒的大海和水手,來自那兒的母親們和男人們。這些形形色色的人,這些為惠特曼提供感官愉悅的民主國度中的公民們讓他著迷。就如同對他號稱異常準確的顱相學(xué)測試所推測的那樣惠特曼似乎緩和了他對顱相學(xué)的意見是有原因的。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按照顱相學(xué)的理論來說,惠特曼擁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顱骨。他在幾乎每一項顱相學(xué)的特征上的得分都近乎完美。而奇怪的是,他得分最低的兩項卻是曲調(diào)感和語言能力。,“他性格的主要特征可以概括為友善的、憐憫的、崇高的和自尊自愛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特點混雜在惠特曼其他諸多特點之中,比如傲慢無禮這一危險的缺陷,崇尚肉體享樂和口腹之欲帶來的歡愉,對自身由某種動物野性所驅(qū)使的鋌而走險的放任,可能還包括對他人傳統(tǒng)觀念的不屑與蔑視”。

惠特曼第一次聽說愛默生這個名字是在1842年。當時,愛默生剛剛開始他的巡回演講,正極力推廣他的新書《散文集》(Essays)。在紐約《晨光》雜志(Aurora)上發(fā)表的文章中,惠特曼把愛默生的演講稱為他所聽到過的“最豐富、最美妙的文章”。使惠特曼最為沉醉的是愛默生向新一代美國詩人——那些在民主旗幟下表現(xiàn)得稱職的詩人們所提出的懇請:“詩人們應(yīng)該把具體事物與整體的大‘象’重新連接在一起?!?/p>

但是惠特曼當時還沒有準備好去做詩人。在接下來的10年中,他繼續(xù)在文火下醞釀著,他以《布魯克林之鷹日報》(Brooklyn Eagle)和《自由人報》(Freeman)記者兼編輯的視角觀察紐約。在文章中,他寫罪犯,寫廢奴主義者,寫戲劇明星,寫新修建的富爾頓渡口(The Fulton Ferry)?!蹲杂扇藞蟆返归]后,惠特曼去往新奧爾良旅行,在那里,他目睹了拍賣市場販賣奴隸的情景——“他們的身體被禁錮在金屬鎖鏈下”。他坐著明輪船明輪船(Side-Wheeler),在船的兩側(cè)安有輪子的一種船,由于輪子的一部分露在水面之上,因此得名?!幷咦? class=航海到了密西西比,領(lǐng)略到了美國西部的廣袤,領(lǐng)略到了“美利堅合眾國本身就是一首最偉大的詩篇”。

在成為一位失業(yè)記者的艱難時期,惠特曼才開始創(chuàng)作一些詩歌片段——在廉價的筆記本上草草記下一些四行詩和韻文。除了自己,惠特曼沒有其他讀者,這使他能夠更加自由地進行嘗試、實驗。在其他詩人都還在詩歌中細數(shù)著有多少個音節(jié)數(shù)目的時候,惠特曼寫下的行行詩句中卻充斥著由現(xiàn)在分詞、身體各部分詞語以及情色的隱喻所組成的斑斕而雜亂的蒙太奇畫面。

惠特曼的詩歌摒棄了嚴格的韻律,因為他希望自己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能夠反映自然,表達那些“內(nèi)部有著自己構(gòu)造原則的生機勃勃”的思想。正如愛默生在許多年前所堅持推崇的那樣:“哦,詩人,你不要懷疑,請固執(zhí)己見吧!請告訴世人,‘真理就在我的身體中,它就將出現(xiàn)’?!?/p>

于是,在他的國家逐漸走向四分五裂時,惠特曼首次提出了一種新的詩學(xué)觀,這一詩學(xué)觀秉承了他所提出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奇異性?;萏芈且晃皇窡o前例的、具有自我意識的“語言制造者”。惠特曼常常不按套路出牌,詩歌中往往充斥著怪異的韻律(比如,“sheath’d hooded sharp-tooth’d touch”這句出自《草葉集》第29篇,意為“蓋覆著的尖牙利齒的接觸呀”。——譯者注)。他發(fā)明了很多動詞(比如,“unloosing”、“preluding”、“unreeling“ unloosing”“、preluding”、“unreeling”是惠特曼自創(chuàng)的詞匯,分別由“l(fā)oose”(放任,松散)、“prelude”(預(yù)兆)、“reel”(卷起)加前、后詞綴構(gòu)成?!g者注。他拉出了長長的解剖詞匯清單“肺的海綿體、胃囊、芳香潔凈的肚腸,在頭蓋骨里面的腦子的褶壁,同情、心瓣、腭瓣、性愛、母愛……”,并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對人類肢體和器官特殊的癡迷與鐘愛。除了做真實的自己,他不想成為任何其他的什么人。再有就是,作為詩人的他居然痛恨音節(jié)。在英文語言史上,還沒有哪位詩人為讀者做好了足夠的鋪墊,而讓他們敞開心胸去接受惠特曼以上的這些怪癖。可以說,就連他一反常態(tài)的詩歌本身,都讓惠特曼這個怪人以一種完全原創(chuàng)的方式走到了荒謬的極端,從而自成一派。這一切都是因為,惠特曼唯一模仿過的人就是他自己。

然而,盡管惠特曼擁有這么多不為人所理解的原創(chuàng)性,但他的詩歌還是難以擺脫整個時代的烙印。他熱愛政治,推崇性欲,還熱衷于權(quán)勢。而正是在美國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內(nèi)戰(zhàn)中,惠特曼為所有這些主題都找到了用武之地?!拔覍懙臅c美國內(nèi)戰(zhàn)是合二為一的?!被萏芈叛缘馈T谠娋渲?,他竭力想要統(tǒng)一他那個年代的不可調(diào)和性——南北方的對峙、奴隸主與奴隸的矛盾、身體與靈魂的對立。也就是在那時,他的詩句第一次突變成了自由體。只有在他的詩歌中,一直在絕望中徘徊的惠特曼才能尋獲他所追求的和諧:

我是肉體的詩人,

也是靈魂的詩人,

我與大地的奴隸同行,

也與奴隸主同行,我站在奴隸主與奴隸之間,

熟悉了雙方,那么雙方都會理解與我相像的人。

I am the poet of the body

And I am the poet of the soul

I go with the slaves of the earth equally with the masters

And I will stand between the masters and the slaves,

Entering into both so that both shall understand me alike.

經(jīng)歷了“閑逛式寫詩”的那些年月以后,惠特曼終于在1855年發(fā)表了他的詩集。他搜集了“葉”——為他寫的詩歌積累了被印刷業(yè)內(nèi)人士所欣賞的術(shù)語,還有“草”——那些被印刷商們稱為幾乎毫無價值的成分。用這“草”與“葉”,他創(chuàng)作出了一本版面修長、用布條捆綁裝訂起來的詩集。整個詩集只有95頁。惠特曼把他的第一版詩集寄給了愛默生。愛默生給他回了一封信。據(jù)說,整個那個夏天,無論走在布魯克林的哪個角落,惠特曼都把這封信放在貼身口袋里。那時的惠特曼還是詩人里的無名小卒,可愛默生已經(jīng)是一位威望頗高的哲學(xué)家了。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愛默生寫給惠特曼的信堪稱最慷慨的贊譽之一,“親愛的先生”,愛默生這樣開始了這封信:

《草葉集》這份珍貴禮物的價值,我豈能視而不見。我覺得詩集思想深刻、極富智慧,乃是美國有史以來最杰出的作品。拜讀之際,喜不自勝。正如大才子都使人喜悅一樣,它與我長期以來對大自然持有的態(tài)度不謀而合(大自然顯得貧瘠而吝嗇),仿佛過分矯揉造作或生性疏懶正在使我們西方的才子們變得既肥胖又平庸似的。我喜歡你自由而勇敢的思想,我喜歡極了……在你的偉大事業(yè)伊始之際,我謹向你致以祝賀。

惠特曼這種性格的人可藏不住來自文學(xué)界大師的褒獎。愛默生寫的這封信被惠特曼發(fā)給了《論壇報》(Tribune),后來還被收錄在《草葉集》第二版中。但是到了1960年,愛默生可能開始后悔他對這一文學(xué)作品的認可表態(tài)了?;萏芈凇恫萑~集》中加入了情色意味濃重的組詩《亞當?shù)淖訉O》(Enfans d’Adam),這一組詩包括《從被抑制的疼痛的河流》(From Pent-up Aching Rivers)、《我就是那個渴望性愛的人》(I Am He that Aches with Love)和《處女膜喲!有處女膜的人喲!》(O Hymen! O Hymenee!)三首詩。愛默生想要惠特曼把這些關(guān)于性愛的詩歌從新版詩集中刪去。(顯然,“自然”的某些方面仍需要經(jīng)過審查。)兩個人在波士頓公園一起漫步時,愛默生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怕惠特曼陷入危險的境地,被自由之愛中那晦氣的異端邪說所糾纏。

盡管惠特曼當時還是一位無名詩人,但他卻非常固執(zhí)己見——他堅持《亞當?shù)淖訉O》必須保留下來。他說,這種刪除行為就如同“閹割”一般,“當一個男人的陽剛之氣被剝奪了以后,他又將陷入一種怎樣的境地呢”。對于惠特曼來說,性愛揭示了我們的不同存在形式,讓我們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實現(xiàn)了融合。通過性愛,肉體的沖動升華成了一種靈魂的感受。在為《草葉集》所作的最后一篇序言《過去歷程的回顧》(A Backwards Glance over Traveled Roads)中,他回憶起自己詩歌的主題是與愛默生交談的結(jié)晶。盡管惠特曼承認自己的詩歌是“對性愛和戀愛以及肉欲的公然歌頌”,但他還是相信自己用藝術(shù)“把這些對身體的比喻引入另一種光輝與氛圍中去了”。科學(xué)與宗教可能只看見了身體讓人感到羞恥的那部分,但是詩人——熱愛事物整體性的詩人明白, “人類的身體和靈魂必須要保持完整統(tǒng)一”?!澳蔷褪窃诓ㄊ款D公園古老的榆樹下,我的腦海和我的心靈深處所感受到的。當時,我僅以沉默來回答了愛默生激昂的辯論?!被萏芈鼒猿旨阂姟?/p>

盡管惠特曼受到了關(guān)于性愛頓悟之光的啟迪,但是對于自己與愛默生的這次漫步長談,他還是感到很沮喪。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懂得他早期的作品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洞悉其中蘊含著的哲學(xué)嗎?“身體就是靈魂。”他已經(jīng)寫了無數(shù)篇,也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現(xiàn)過了。如果身體就是靈魂,那么為什么還是不能擺脫被審查的命運呢?就如他在《亞當?shù)淖訉O》的核心組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I Sing the Body Electric)中所寫的:

啊,我的肉體!我不敢遺棄那些具備你這樣肉體的其他男人和女人,

也不敢遺棄那些具備你這樣肉體的局部,

我相信像你這樣的肉體將和類似的靈魂休戚相關(guān),(它們就是靈魂,)

我相信像你這樣的肉體將和我的詩篇休戚相關(guān),它們就是我的詩篇。

O my body! I dare not desert the likes of you in other men

and women, nor the likes of the parts of you,

I believe the likes of you are to stand or fall with the likes

of the soul, (and that they are the soul, )

I believe the likes of you shall stand or fall with my

Poems, and that they are my poems.

于是,惠特曼違背了愛默生的意愿,發(fā)表了《亞當?shù)淖訉O》。正如愛默生所預(yù)言的那樣,這組詩歌迎來的是人們的反對和義憤。一位評論家說:“《亞當?shù)淖訉O》組詩簡直是對體面和正派的冒犯,它粗俗得讓人難以忍受!”但是惠特曼根本不在乎這些。像以往一樣,他為自己寫下了一些匿名評論。他明白,自己的詩歌要想經(jīng)得起時間的淘瀝,就不能在作品中遺漏任何東西。這些詩歌必須是率性之作、真實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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