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魯斯特是個神經學家
- (美)喬納·萊勒
- 3083字
- 2019-01-01 00:08:21
01 感覺的物質基礎
“自由體詩人”沃爾特·惠特曼
亨利·戴維·梭羅
詩人寫下的正是他身體的歷史。
對于惠特曼來說,美國內戰是一場關于身體的戰爭。惠特曼認為,美國內戰時期南部邦聯的一宗罪就是對待黑人像對待生肉一樣,買賣時與肉店的交易無異。在奧爾良的奴隸拍賣市場上,他第一次感悟到,精神與肉體是不可分割的。鞭笞一個人的肉體就是在鞭笞他的靈魂。
這是惠特曼詩性哲學的核心。我們不是“擁有”一具軀體,而是這一軀體本身就“是”我們。盡管在我們的感受中,自己似乎是非物質的,但是我們的自我意識確實起源于肉體。在惠特曼唯一一本詩集《草葉集》(Leaves of Grass)的序中,他把自己的肌膚與精神融合在了一起——“這兩腋下的氣味是比祈禱更美好的芳香”:
是有人要求看到靈魂嗎?
看吧,看你自己的體態和面貌,人物,實體,獸類,樹木,
奔跑著的河流,巖石和泥沙。
一切都緊抱著精神所感受的歡樂,然后又把它們放松,
真正的肉體又怎么會死去,被埋葬掉?
Was somebody asking to see the soul?
See, your own shape and countenance . . .
Behold, the body includes and is the meaning, the main
Concern, and includes and is the soul
惠特曼這一將肉體與靈魂融合在一起的觀念無疑是革命性的。這種觀念在某種意義上與他的自由體詩一樣激進。那時候,科學家們自認為我們的自我意識來自大腦,而身體只不過是一大塊麻木不仁的物質。但是惠特曼相信,我們的精神依賴于肉體。他決心為我們精神與肉體的“融合”譜寫詩篇。
惠特曼的詩歌如此鮮活醒目是由于,他嘗試著“在汗水中淬取美感”,從脂肪與肌膚中提取形而上的靈魂。多少個世紀以來,哲學家們一直是一分為二地看世界,而惠特曼則相反,他把一切都看成是連續的,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對他來說,身體和靈魂這對最為世俗與最為深奧的事物,其實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字而已。就如波士頓的超驗主義者愛默生所說的,“惠特曼是《薄伽梵歌》和《紐約先驅報》(New York Herald)卓越的混合物”。
惠特曼是通過對于自身的探究得出身體感受的理論的。惠特曼在《草葉集》中想做的只是把“一個人,即人類中的一員(也就是19世紀后半葉美國所宣稱的‘自我’)自由自在地、完整而真實地記錄下來”。因此,詩人讓自己成了一位遵從自己切身感受的經驗主義者和作詞家。正如惠特曼在《草葉集》的前言中所寫的,“你將站在我這邊,同我一起望向這面鏡子”。
也正是如此,惠特曼了解到靈魂與肉體始終形影不離地“交纏”在一起。他是第一位在詩歌中沒有將肉體作為“陌生人”對待的詩人。與此相反,在惠特曼不求押韻的詩歌形式中,他把身體這道風景化成了詩歌的靈感之源。他寫下的每一行詩句似乎都與某種疼痛關聯,而這種痛楚則源自于他身體的強烈欲望——那是由夾雜著智慧的欲望和無數無可名狀的憐憫感混合而成的。惠特曼不為任何形而下的俗物感到羞恥,所以也不會遺棄任何東西。他向讀者們承諾:“就是你那鮮活的肉體,將會成為一首偉大的詩。”
腦神經科學現在才意識到,惠特曼的詩歌原來早已道出了事實真相:情感源自于身體。我們的感覺看似短暫易逝,但是其實它們植根于我們肌肉的運動和心跳。而且,這些以物質要素為基礎的感覺也是思考過程的基本要素。就像神經學家安東尼奧·達馬西奧(Antonio Damasio)所記錄的那樣,“精神是被身體所收容的,而不僅僅是被大腦所囊括的”。
然而,在那個時代,惠特曼的觀念對于外界來說顯得既充滿情色意味又放肆大膽。他的詩歌被稱為“色情之言”(Pornographic utterance)。一些憂慮的公民呼吁對其作品進行嚴格的審查。而惠特曼卻把這番爭議當作一種享受。沒有什么能比瓦解維多利亞時代拘謹的道德、顛覆科學事實更讓他高興的了。
靈魂與身體的分離學說始于勒內·笛卡兒(Rene Descartes)。笛卡兒是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他把存在(being)劃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神圣的靈魂和凡人的軀體。一方面,靈魂是理智、科學以及一切美好事物的源泉;而另一方面,我們的肉身卻是一臺被上了發條的、會流血的機器。在這種一分為二觀念的影響下,笛卡兒判給了肉體一生做卑微奴仆的地位,這相當于讓肉體成了給大腦這個燈泡供電的發電廠。
在惠特曼生活的那個時代,笛卡兒的信徒們崇拜并敬奉大腦。而顱相學(phrenology)這一新興科學,就是由忽視身體的習慣性沖動所催生的。自從19世紀初德國解剖學家弗朗茲·加爾(Franz Gall)初創這一學科時起,顱相學者便認為顱骨的輪廓形狀以及它的凸起和凹回都能精確地反映圣人的精神狀況。這些偽科學論者曾寄希望于通過對頭骨隆起部分的測量,來了解大腦的哪些部分因頻繁的思維活動而鼓起、哪些部分因思維廢退而凹陷等來量化研究對象的性格。這樣看來,顱腔的包裝外殼似乎就能展示我們的內部精神世界,而這一精神世界與身體的其他部分則毫無關系。
到了19世紀中葉,顱相學所做出的承諾似乎就要被證實了。夾雜著大量技術性插圖的無數醫學專著被撰寫出來,為這一理論烘云托月。無數顱骨被量化剖析。27種具有不同腦力特長的天才被揭曉。關于心智的第一項科學理論似乎注定要在今后的歲月中一統天下。
然而,這類測量卻總是捉襟見肘,各種由此而來的解釋也很容易被牽強附會地臆造出來。盡管顱相學也是本著嚴肅誠懇的態度去做研究,但它的論據實際上是來源于一些偶然發現的集合(大腦是如此復雜的器官,以至于它的凹凸能夠為任何富于想象力的假說提供論據,直到一種更加完善的假說出現)。舉例來說,加爾將理想化的性格傾向歸功于額骨的顳嵴區域(temporal ridge),這是因為希臘詩人荷馬的半身像在那個位置有一個凸起,而且還因為荷馬在寫作時總是習慣性地去摸那個地方。這就是加爾用以支撐其論斷而采集到的實證依據。
當然,顱相學在我們現代人看來極不科學,就像是大腦占星術一樣不切實際。我們很難想象這一假說當時是如何吸引人們并讓他們深信不疑的,而它又是如何走過19世紀科學考證的漫漫長路的。惠特曼曾就這一話題引用了奧利弗·霍姆斯(Oliver Holmes)
的話,“要想知道一個人的智慧有多少,你只要在他的頭部摸摸,看有幾塊隆起就可以了。這就如同在你想知道保險箱里有多少錢時,看看柜門上的鎖有多重一樣簡單”。然而,真正的知識卻從我們所犯錯誤的殘屑中產生。就像煉金術最終把人們引向了化學一樣,顱相學的失敗同樣也誘導了科學去研究大腦本身的普遍規律,而不是僅僅局限于固化的個案研究。
惠特曼是他所處時代的一位虔誠的科學家,與顱相學有過一段淵源。他把自己參加的第一節顱相學講座稱為“在我們生命中注定要去聽的一節課,雖然它真可謂裝模作樣與無稽之談的集大成者……我們并不是非要堅稱顱相學沒有半點兒真知灼見,但是說句公道話,正如福勒先生(Mr. Fowler)所宣稱的那樣,顱相學傲慢專斷地標榜自己無懈可擊,這一點是再荒謬不過的了”。然而,十多年以后,就是這位福勒先生讓曼哈頓的福勒韋爾斯出版社(Fowler and Wells)成了《草葉集》第一版的獨家經銷商。除了這家出版社,惠特曼找不到任何其他地方愿意發表他的詩集。一方面,惠特曼似乎放棄了“顱相學是愚蠢的”這一判定,甚至一反常態地參加了幾場顱相學測試
;但另一方面,他的詩歌卻又堅決地否定了顱相學的基礎理論。像對待笛卡兒那樣,顱相學者只在人類頭部尋找靈魂,迫切地想把心智簡化為顱部器官導致的物理活動。惠特曼認識到,這些簡化法建立在一個十分明顯的失誤上。這些科學家們忽視了身體的細致微妙,于是也就不可能體味到一個人靈魂的變幻莫測。誠如《草葉集》只能“在整體上,在它紛紜疊合的聚集中”才能夠被洞徹一樣,惠特曼認為自身的存在“是不能夠通過身體的局部而被理解的,相反,身體只有在作為一個整體時才能夠被領悟”。這就是惠特曼的詩性哲學經過發展后所昭示的觀念:人類是不可拆分的整體,身體和靈魂水乳相容。不僅如此,惠特曼還曾對身體與靈魂分離的觀點進行質疑:“為什么非要把身體歸為一種外形,那是什么論調?我的身體可不是一具冷冰冰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