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魯斯特是個神經學家
- (美)喬納·萊勒
- 3584字
- 2019-01-01 00:08:21
序言 揭開大腦的奧秘,藝術和科學缺一不可
我曾在一個腦神經科學實驗室工作。我們致力于探究大腦是如何記憶的以及細胞群是如何記載我們的過去的。當時,我只是實驗室里的技術人員。一天中,我的多半時間都是在實驗室的工作臺上進行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動作:放大、渦流、移液、測序、蒸餾,等等。雖然那只是些簡單的體力勞動,但卻讓我覺得意義非凡?!吧衩亍苯涍^蒸餾后變成了一些小問題,而且如果我的實驗沒有失敗的話,終究會得到一個答案。真理似乎需要慢慢地沉淀,仿若塵埃徐徐落定一般。
與此同時,我開始閱讀普魯斯特所寫的書。我常會把他那本《在斯萬家那邊》(Swann’s Way)帶到實驗室,在等待一項實驗完成的空檔讀上那么幾頁。當時,我對普魯斯特的期待僅限于娛樂休閑一下,或者在閑暇之余還能從他那兒學上一些遣詞造句的藝術。對于我來說,他所寫下的那個關于一個人記憶的故事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蹲窇浰扑耆A》只不過是一部虛構的作品,是立足于與科學邏輯相反的觀點上的。
“故事邏輯”與“科學邏輯”在形式上往往很難區分。比如,我常常用首字母縮寫詞來代表科學的相關內容,而普魯斯特則鐘情于使用那些游移飄忽的散文詩語言。一旦看透了這一點,我便從兩者中發現了某種讓人驚訝的一致性。這位小說家預言了我的實驗,在腦神經科學如何來闡釋人類記憶運作這一點上,普魯斯特與我的實驗不謀而合。你若是細心聆聽就會發覺,它們用不同表達方式所講述的其實是相同的東西。
我在本書中所寫的正是早于腦神經科學獲得發現成果的那些藝術家,正是那些先行接觸到人類大腦真理的文學家、畫家和作曲家。當今的科學只不過是重新發現了這些可觸可感的鮮活真理而已。而這些文學家、畫家和作曲家的想象力早在彼時就已經預告了在未來才會被驗證的科學事實。
當然,這并不是人類知識進步理應遵循的必然模式。藝術家們為我們編織出了美麗的故事,而科學家們則客觀地描述了宇宙。在科學論文“密不透風”、無可指摘的行文中,我們期待的是其對現實的完美映射。我們相信,終有一天科學會解釋一切。
在這本書中,我想要講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盡管這些藝術家們目睹了現代科學的誕生——惠特曼和艾略特
思考了達爾文主義,普魯斯特和伍爾夫
崇拜愛因斯坦,但是他們對藝術必要性的信念卻從未動搖過。當科學家們開始把思想劃分為各個解剖部分時,這些藝術家們則想要從內部理解意識。他們說,真理必須從我們自己開始,這取決于我們對現實的真實感受。
對于感受現實,這些藝術家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方法:文學家馬塞爾·普魯斯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他大腦的記憶庫中“翻箱倒柜”,藝術家保羅·塞尚則連續幾個小時盯著一個蘋果。美食家奧古斯特·??品?img alt="奧古斯特·??品疲ˋuguste Escoffier),19世紀法國國寶級廚藝宗師?!g者注"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F2FBD/35909605039167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64645-Ev5lj4Yv6xaD8xZmt6YUU52TCbm3RtjJ-0-ad3d4d856d4fd8b7c7fc8d84c4fba27c">一直在努力討好他的食客,而音樂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
則一直在努力不去討好他的聽眾。剩下的格特魯德·斯泰因
則喜歡做文字游戲。然而,雖然這些藝術家們感受現實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是他們所有人都共有一個濃厚的興趣,那就是對于人類心理奧秘的深層體驗。他們的藝術作品就是在尋求這一體驗,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使之與自己尚未理解的神秘世界相連。
這些藝術家們生活在一個焦慮的時代。19世紀中期,當技術篡奪了浪漫主義文學藝術王國的寶座后,人類屬性的本質受到了深深的質疑。由于科學取得了讓人痛心的發現——靈魂會隨著身體的消亡而消亡,不朽的靈魂便死去了。人類被證明是猴子的同類,而不是墜入人間的天使。在對人類屬性新型表達方式的瘋狂搜尋中,藝術家們想出了一個新方法:他們望向了鏡中。(正如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所說的,“大腦意識到了它自己”。)這種向內的轉變創造了一種頗具敏感的自我意識的藝術,它描繪的主題正是我們的心理。
現代藝術的誕生可謂百花爭鳴。但現實是,大眾既不習慣自由體詩,也不習慣抽象畫派,更不習慣沒有情節的小說。他們普遍認為,藝術就應該是美觀的,是讓人消遣愉悅的,并且最好兩者兼具。它應該向我們講述這個世界的故事,讓我們過上本該擁有的生活,或者我們可能擁有的生活。現實是困苦的,藝術本該是我們逃離困苦的避難所。然而,現實主義者卻拒絕提供我們想要的藝術。在一種令人驚訝的傲慢和抱負的驅使下,他們竭力發明出了一種能夠反映真實世界的虛構小說。盡管他們的藝術很晦澀,但他們還是想要達到一種另類的共識——在他們作品的形式與片段中,他們想要我們看到另一個自己。
以探索人類大腦奧秘為己任的藝術家們,并不只是本書所寫的這八位人物。我選擇他們是因為,他們的藝術在經過歲月的洗禮后被證明是最精確的,尤其是他們的藝術早已驕傲地領先于神經學領域的相關發現。然而,這些藝術家們的原創性也受到了其他異彩紛呈的思想者們的影響。這些思想者來自不同領域,例如惠特曼從愛默生那里汲取靈感,普魯斯特綜合了亨利·柏格森的思想,塞尚研究了卡米耶·畢沙羅
的作品,而伍爾夫則受到了詹姆斯·喬伊斯
的鼓舞。我試圖勾勒出塑造了他們創造過程的不同智慧氛圍,剖析使他們的藝術得以成長的那些人物和其思想產生的土壤。
對所有這些藝術家們影響最深的一個因素,同時也是他們共享的唯一一個影響因素,就是他們所處時代的科學。在查爾斯·斯諾哀嘆兩種文化分離的很久之前,惠特曼就已經在忙于研究腦解剖教材并觀察血淋淋的手術了,喬治·艾略特已經開始閱讀達爾文和麥克斯韋
的著作,斯泰因也已經在威廉·詹姆斯
的實驗室里做心理實驗,而伍爾夫當時就在探究關于精神疾病的生物學根源。如果看不到他們的藝術與科學的聯系,我們就不可能理解他們的藝術。
對于科學研究來說,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時代。從20世紀開始,將啟蒙時代的舊夢打造成真的日子仿佛近在咫尺。但凡科學家涉足探究的領域,神秘的迷霧似乎都會慢慢散開。生命只不過是場化學反應,化學反應只不過是個物理現象,而整個宇宙也不過是由一大堆活躍的粒子組成的。從很大意義上來說,這一新興知識體系代表了一種方法的勝利——科學家們發現了分割簡化法(reductionism),并且將之成功地運用于現實。依照柏拉圖的比喻,這些拆解分割者致力于“在自然的關節處將其斬斷,恰似一名訓練有素、刀法精準的屠夫”。只有把事物的整體拆分成零件,把現實切割到它趨于化解的程度,我們才能夠理解整個事物。這樣看來,我們自己也不過是下面的這些東西而已:茫茫物質形態中的一個稍有特性的部分、首字母縮略語、原子。
但是,這些藝術家們不僅僅是把科學事實轉換成了一種美觀的新形式——那未免也太簡單了。通過探索他們的親身經歷,這些藝術家們表達出了一種被科學實驗所忽略了的東西。從那時起,新的科學理論飽經潮起潮落,然而藝術的前衛性探索卻經久不衰、歷久彌新,像以往一樣充滿智慧并且活力四射。
我們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普魯斯特關于記憶的觀點是正確的,塞尚關于視覺皮層(visual cortex)的論斷也極其精準,斯泰因的思想領先于諾姆·喬姆斯基,而伍爾夫則洞悉了意識的奧秘。最終,現代腦神經科學肯定了這些藝術家們的直覺。在接下來的各章中,我會盡力跟隨科學的進程,探討科學家們是如何從他們收集的數據中淬煉出具備旺盛生命力的新假說的。與任何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一樣,一切卓越的科學實驗也都源自于對想象的實踐。
不幸的是,我們現有的文化認準的“真實”卻非常狹隘。那就是,如果某件事情不能夠被量化、被計算,那么它就不是真的。因為這種嚴格的科學手段已經解釋過許許多多的現象,于是我們便推測它能夠解釋一切。然而,每一種方法都有它的局限性,甚至連實驗法也不例外。以人類大腦為例,科學家們描繪我們大腦的物質細節時說,我們不過是由帶電流的細胞和突觸間隙(synaptic space)組成的復雜之物。但被科學所忽略的是,我們實際上并不以這種方式感受世界。(我們的感覺往往虛無縹緲,而不像機器運轉那樣一板一眼。)科學家們無力去拆分的那個現實恰恰是我們切身經歷著的唯一現實,這很具有諷刺意味,但卻是真的。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需要藝術。通過表達我們的真正感受,藝術家們提醒我們,科學并不完整,任何探索物質奧秘的導航圖都不能夠囊括我們意識的非物質性“景觀”。
這本書的核心觀點就是,我們是由藝術與科學共同構成的。一方面,我們是夢一般的精神世界的造物;另一方面,我們仍舊是物質世界的造物。現在,我們對大腦所擁有的認知足以讓我們意識到,它將會永遠保持神秘。仿若顏料與繪畫作品之間的關系一樣,我們超越了構成我們自身的那些物質。雖然科學需要藝術去保持它的神秘,但是藝術同樣也需要科學,因為只有有了科學,世界上的每一個事物才不至于始終是一個謎團。作為我們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兩個方面似乎缺一不可,因為我們的現實正是以多維的形態存在的。
我希望關于藝術發現的故事能夠揭示出一個真理:任何對大腦的描述都需要借助兩種文化——藝術與科學。科學中的分割簡化法必須與承載我們體驗的藝術探究相結合。在下面的各章中,我將盡力通過想象去重構兩者的對話,即以藝術的眼光去審視科學,在科學之光的照耀下去詮釋藝術??茖W實驗與詩歌構想會彌合彼此,心智就這樣日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