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魯斯特是個神經學家
- (美)喬納·萊勒
- 5491字
- 2019-01-01 00:08:23
愛與謎
在喬治·艾略特遭受心碎的折磨時,她對實證主義的信念開始漸漸減退。這種苦惱的感覺就在心頭,沒有什么邏輯能把它解決。她的悲傷源自于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就是這位維多利亞時代的生物學家創造了“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這個術語。艾略特搬到倫敦,在海濱的一所公寓住了下來,那段日子正是她與斯賓塞相好的時候。他們一起在公園里漫步,一起訂票去看歌劇。她愛上了他,但他卻沒有。斯賓塞與艾略特的關系引發了維多利亞時代一貫風行的輿論謠言,他開始疏遠她。后來,艾略特給斯賓塞寫了一連串感情夸張而又異常誠懇的情書,懇求他的“憐憫與愛”——“我想知道,你能否向我保證不會拋棄我,你會一直盡可能多地與我在一起,與我分享你的思想、你的情感。如果你已經喜歡上了別人,那我只能去死。但是,在死之前,我必須鼓起勇氣去工作,讓生命充滿價值,要是有你在我身邊就好了。”盡管艾略特表現出了自己在愛情中的脆弱,但她的書信卻自豪地包含了她對自己價值的肯定:“我估計以前一定沒有一個女人會寫下這樣一封信,可是我并不會為此感到恥辱,因為我懂得,在理性和真正的教養面前,我都值得你對我的尊敬和溫柔相待。”
斯賓塞對艾略特的情書不以為意。他的回絕十分堅定。斯賓塞后來這樣寫道:“缺乏身體的吸引力這一點是致命的。”他聲稱是艾略特遠近聞名的丑陋致使自己難以對她產生感情,他不可能對她“粗壯的下顎、大大的嘴巴和鼻子”視而不見。斯賓塞認為自己的反應完全是生物學上的自然反應,因而也是不可改變的。他寫道:“盡管我對她的評價會強烈地鼓勵我接受她,可我的本能卻對她無動于衷。”因此,他永遠也不會愛上艾略特。
艾略特對婚姻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她被迫去面對作為一個單身的無名女人的未來。她若要養活自己,就必須寫作。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對她來說也是一次充滿苦楚的解放,并且這件事還讓她以新的視角去審視這個世界。在小說《米德爾馬契》中,艾略特描述了一種情感狀態,這種情感狀態一定與她那時候的感受很相似——“她可以把那一刻的體驗比作一種在模糊狀態中覺醒了的意識,她恍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以一種全新的形式出現,她正經歷著一場蛻變……她的整個世界都處于一場劇烈的動蕩之中;她能夠對自己說出的唯一一句明確的話就是:
她必須等待,重新去思考……這就是她痛失所愛的后果。”在被斯賓塞回絕后的幾個月里,艾略特決定要“滋養自己飽滿光潤的樂觀主義心態”,她拒絕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不久,艾略特又一次墜入愛河,這一次是與喬治·亨利·劉易斯(George Henry Lewes)。
在許多重要方面,劉易斯都與斯賓塞大相徑庭。斯賓塞開始他的事業時是一位充滿激情的實證主義者,徒勞地為世界上的每一種事物都尋找著一個使之合理存在的理論依據。實證主義消退以后,斯賓塞成了一位忠心耿耿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Social Darwinist),他樂于把從蠕蟲到文明的一切存在都以物競天擇的理論來詮釋。與之相反,劉易斯作為知識分子而聞名,憑借的是他的多才多藝,他寫的文章涵蓋了詩歌、物理學、心理學和哲學等諸多領域。在學術越來越趨于專業化的時期,劉易斯還停留在文藝復興時代。然而他靈光閃現的思想卻掩蓋著一個令人絕望的不幸。像艾略特一樣,劉易斯也同樣懷有一顆破碎的心——他的妻子阿格尼絲(Agnes)懷上了他最好朋友的孩子。
劉易斯和艾略特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排遣憂傷的解藥,前者后來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描繪為深刻而浪漫的神秘。劉易斯寫道:“愛,足以抵擋所有的深思熟慮。”“我們在愛情中不可能‘明智而審慎’,我們愛上的不是我們選出的‘應該愛’的人,而是我們情不自禁愛上的人。”在同年年底,劉易斯和艾略特一起去德國旅行。他想成為一位“科學領域中的詩人”,而她則想成為一位“像科學般嚴謹的詩人”。
我們很容易把艾略特世界觀的改變歸功于愛,但對于生活的敘述并不是這般輪廓分明和簡單。不過話說回來,劉易斯對于艾略特的確有著毋庸置疑的影響——是他鼓勵她寫小說,是他安撫了她的不安,是他把她的第一份手稿交給了出版商。
與斯賓塞截然不同的是,劉易斯從來不相信19世紀如日中天的科學。作為一位頑固的懷疑論者(Skeptic),劉易斯起初揚名還是因為他在1855年出版的《歌德傳》(The Life of Goethe)一書。這是一部贊同歌德的觀點的傳記,將歌德對科學方法的評論與他的浪漫主義詩歌結合在了一起。劉易斯發覺,歌德對實證主義機械論持反對態度,推崇和尊重“能夠感受到的具體現象”。雖然劉易斯熱切地承認實驗心理學能夠“為我們思想的器官”提供一個“客觀的洞察視角”,但他還相信“藝術和文學”在真實性上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前者,因為它們真實地描繪了一個“心理世界”。在一個獨尊野心勃勃的實驗的排他時代,劉易斯仍然是一位多元論者。
劉易斯在《生命與心智之謎》(The Problems of Life and Mind)這篇文章中對心理學做了總結性的回顧(這篇文稿是艾略特在劉易斯死后完成的)。他認為,大腦始終都會是一個謎,“因為它是復雜基礎上的和諧統一”。實證主義者可能會勸別人同意他們索然無味的構想,然而劉易斯寫道:“難以想象,要是任何一件事情都用這種理論來解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而實際上,生命和生存還會如以往一樣令人難以琢磨。”留一些神秘給生命吧,哪怕沒有其他益處,心靈的自由也將是我們“無知”的必然結果。
當艾略特寫完最后一部小說《丹尼爾·德隆達》(Daniel Deronda)時,就已經認識到拉普拉斯和斯賓塞以及余下的那些實證主義者們都是錯誤的。宇宙不能夠被提純為一張一切注定、錯落有致的因果之網。無論偶然和自由有多么脆弱,它們還是無處不在的。“好一個‘必然論’,”艾略特寫道,“我痛恨這個丑陋的詞匯。”艾略特讀過麥克斯韋關于分子的理論,甚至把他演講中的段落謄寫在了日記上。她早就懂得,生命中沒有什么事情會完全按照預言所說的那樣發生。為了表達這一觀點,艾略特以一段對人類的描寫開始了《丹尼爾·德隆達》一書,這段文字可以說是十分契合拉普拉斯的想象。故事描述的場景是一個陰暗的賭場,里面是一些郁郁寡歡的人。據艾略特的描寫,他們所有人“就好像全都吃了某種由植物的根制成的迷藥一樣,每個人的大腦都千篇一律地運轉著,進入了一個集體單調的行動死角”。這些賭徒完全喪失了選牌的能力,只能依靠發牌者來決定他們的輸贏。他們被動地接受著自己手中必須要處理的每一張牌,他們的命運完全被冷酷無情的統計學法則所決定了。
在艾略特精心設計的情節中,賭場并不是一個隨手選擇的道具性場景——它是一個批判決定論的寓意性舞臺。艾略特在搭建起這個展示被動機械式生活觀念的舞臺之后,就開始動手解構和批判這種觀念所衍生出的弱智而愚蠢的簡單化。丹尼爾進入賭場后,他暗中窺視著一位名叫關德琳·哈利斯(Gwendolen Harleth)的女人,她始終是一個人。“就像半空中的一枚骰子一樣”,關德琳身上散發著一種莫名的魅力。她的神秘立即吸引了丹尼爾,她凌駕于賭場沉悶壓抑的氣氛之上。關德琳并不像只是等待著命運被驅遣的那些守株待兔的賭徒,她看上去是自由的。丹尼爾凝視著她,心里暗中詫異:“她美還是不美呢?是怎樣一種充滿奧妙的形態和神情讓她的目光充滿了生機?”
艾略特用賭場提醒我們,我們同樣是神秘的,是一種“充滿奧妙的形態”。因為關德琳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所以作為自己的“決定者”,她可以決定自己的生命將如何綻放。甚至后來在她被迫陷入與邪惡的格蘭德考特(Grandcourt)的婚姻沼澤中時——盡管那位邪惡的丈夫“聲音就像夾拇指的刑具一樣有力,像刑架觸到皮膚時那樣冰冷”,她依然能夠保護著自己的自由。艾略特用她創造出來的這類人物時時都在提醒我們,人類的自由是內在的,因為我們是沒有固定答案的等式。解鈴還須系鈴人——那人就是我們自己。
雖然喬治·艾略特摒棄了她那個時代的社會物理學,但卻欣然地把達爾文物競天擇的理論稱為“新紀元”的開始。在《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一書剛剛出版的1859年,艾略特就閱讀了這本書,之后,她立即意識到漫長浩繁的生命歷史現在終于有了一個連貫的結構骨架,它可以還原我們的生命本真。實證主義者相信生命的混沌只是虛假的表象,世界上的每一個事物都有必然性的物理學法則作為基本原理;而達爾文主義則認為偶然性是自然界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按照達爾文的觀點,在一定的人口中,純粹是偶然的機緣決定了他們多樣性面貌的形成。基因突變(genetic mutations)——達爾文原把它們稱作“saltations”,是不遵從任何自然法則的。這種多樣性在有機物中創造了不同級別的繁殖種類,從而導致了適者生存的情況。正是因為有了混亂,才有了生命的發展進化,所以說混亂并不是生命進化的阻力。為什么自然蘊含著諸多苦難和不測?這個讓神學家犯難的問題,成了達爾文為世人闡釋生命萬象時所揭示的謎底。
讓艾略特對達爾文如此著迷的是偶然性所敞開的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擁抱。眼前的敘述本身就是未知的,因為它是被各種構成因素肆意的變化所左右的。生命的進化依賴于那些無法辨清原因的事件。斯賓塞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能夠解決生物學上的一切奧秘(物競天擇也被斯賓塞納入了所謂新的社會物理學),但艾略特卻不以為然,她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反倒讓這個奧秘更加撲朔迷離了。正如艾略特在日記中所透露的那樣:“于是,世界一步步地走向了大膽的明晰和坦誠!可對于我來說,發展理論(即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對于事物產生過程的所有其他解釋,若是與這些過程下隱藏的奧秘總量相比,都顯得如此缺乏說服力。”因為進化沒有目的,也沒有計劃方案——它只不過是無數錯誤累積的總和,生物學仍舊是不可測知的。艾略特坦承:“甚至是科學這個嚴格的測量者,為了方便研究問題,都被迫以一個虛構的單位作為開始。”
生命內部固有的奧秘是艾略特藝術的最意味深長的主題。她的藝術反對實證主義的自夸——他們以為總有一天,一切奧秘都會被幾個萬能公式所定位。然而,艾略特總是對我們不能知曉的事物最感興趣,對于現實中不能被簡化的那些方面最感興趣——“如果我們對所有平淡的人類生活持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和熱切的情感,”她在《米德爾馬契》中提醒我們說,“那就好像聽到青草生長和松鼠心跳的聲音,我們應該強烈地感受到這寂靜背后的呼嘯聲。照這樣看來,我們中因走得最快而聽不到那些聲音的人簡直是蠢到家了。”她的小說中有一些人物否認了世界的神秘性,他們堅持認為自由只是幻覺,現實是被抽象的法則所支配的(他們正巧發現了這個法則)。這些人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是反派角色,相信那些“缺乏說服力的思想”。艾略特很喜歡引用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在《悼念集》(In Memoriam)中的話——“真誠的懷疑中往往懷有更多信念,相信我而不是相信那些不堅定的所謂信條”。
艾略特的杰作《米德爾馬契》包含了對被拉普拉斯稱為“世界最終法則”的兩項還原理論公式的探究。書中多蘿西婭·布魯克(Dorothea Brooke)自命不凡的丈夫愛德華·卡蘇朋(Edward Casaubon)日日夜夜寫著一本名為《世界神話索引大全》(Key to All Mythologies)的書,這本書可以揭示各種宗教體驗之間的內在聯系。艾略特認為,他的作品注定會失敗,因為他已經“迷失在狹窄的密室和旋轉樓梯里了”。卡蘇朋最后因“心臟脂肪變性”瀕臨死亡,這種病難得一見,這似乎也是艾略特宣告此類理論“必死無疑”命運的寓意象征。
此書中野心勃勃的鄉村醫生特蒂斯·利德蓋特(Tertius Lydgate)也正致力于一項同樣徒勞無功的研究,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尋找所謂“生命的原始組織”(primitive tissue of life)。他的愚蠢探求是此書作者影射斯賓塞生物學理論的又一處妙筆,艾略特很喜歡嘲笑這一類換湯不換藥的理論。就像卡蘇朋一樣,利德蓋特一直高估了自己所堅持科學的解釋效力。然而,無情的現實最終侵入了他的美夢,他的科學事業一落千丈。經歷了幾場財政災難以后,利德蓋特最終成了一位痛風病醫生,并且“認為自己是一個廢物——他沒有完成自己本該做的事情”。他的生活恰恰驗證了實證主義科學的局限性。
卡蘇朋死后,女主人公多蘿西婭愛上了威爾·拉迪斯拉夫(Will Ladislaw),他具有詩性氣質,明顯地象征著自由意志。(威爾“奮力地反抗著遺傳帶給他的污點”。)悲慘的是,因為卡蘇朋的臨終遺囑,多蘿西婭不能夠追求真愛,如果她嫁給了社會地位低下的威爾,就會失掉她的財產。因為這個緣故,她只好作為一個寡婦,困守著不幸與痛苦。在接下來的篇幅中,多蘿西婭充滿了失意和沮喪。但是后來,威爾回到了米德爾馬契,回到了多蘿西婭的身邊,他的出現讓多蘿西婭覺醒過來,她意識到自己真心想要與威爾在一起。若是沒有自由,金錢也只不過是紙片。她放棄了卡蘇朋的遺產,與真愛浪跡天涯。擁抱威爾是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從此,他們“在充滿了光明和美妙文字的國度里”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
然而,《米德爾馬契》這部小說摒棄了所有能輕易得出的答案,貌似簡單的大團圓結局并沒有降低它的復雜性。弗吉尼亞·伍爾夫甚至把《米德爾馬契》這部小說稱為“少數幾部為成年人所寫的英國小說之一”。艾略特閱讀了太多達爾文的著作,這讓她難以相信快樂能夠持久地維持下去。她承認我們每一個人都出生在一個“艱難并且讓我們感到不適的現實命運里”,這就是為什么多蘿西婭作為一個女人在小說的結尾處終究不能保持單身的原因,而這其實讓艾略特十分介懷。多蘿西婭還是受制于19世紀的社會習俗,正如艾略特在小說最后的段落中告誡的,“沒有哪一個生命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內在力量,以至于能夠全然不受外部事物的支配”。
在艾略特構思出的錯綜復雜的情節中,她想要展示出外在和內在以及我們的自由意志和現實命運實際上是如何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一起的。“每一個限制既是一個開始也是一個結束,”艾略特在小說《米德爾馬契》中這樣概括說,“境遇為我們拓展前行之路提供了所需的原料,盡管‘不要以卵擊石,為了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折翼’這一點很重要,但是你總有可能會‘用盡靈魂的全力去爭取使實現變得更好的可能’。你總是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