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我曾作《奉教人之死》一文，刊登于《三田文學》雜志，那是基于我收藏的日本天主教會版《黃金傳說》[1]中的一章，幾經潤色加工而成的作品，本文與之相同。不同之處是，《奉教人之死》講述的是日本基督徒的軼事，本文《圣克里斯托弗傳》則是一篇自古以來就廣泛流傳于歐洲各天主教國家的圣人傳記。大家讀罷我對《黃金傳說》的介紹，兩相參照或許就能想出故事的全貌吧。

對傳記原文中不時出現幾近滑稽可笑的時代或地點錯誤，為了不抹煞原文的時代特色，我故意未作任何修改。諸位看官如若不因此而誤會我缺乏常識，我將倍感榮幸。

注釋：

[1]《黃金傳說》：拉丁文寫作Legenda Aurea，由雅各布（Jacobus de Voragine（約1230年～1298年），中世紀意大利亞的編年史作者，熱那亞第8代大司校）編著而成。書中介紹了耶穌、圣母瑪利亞、天使米迦勒，還介紹了100余名基督教圣人及殉教者的列傳。（譯注）

一

久居深山很久很久以前，在敘利亞的一座深山里，住著一個名叫“萊普羅保斯”的山怪。當時受主的光輝庇佑的天下雖廣，卻找不出第二個像萊普羅保斯那樣的巨人。光說他身高就有三丈多[1]。他的頭發似葡萄藤，無數只可愛的山雀在里面筑巢。再看他的四肢，宛如深山里的松柏，遠近七道峽谷都回蕩著他的腳步聲。他要獵取鹿、熊之類的動物充饑，只需用手指輕輕一捏，就能捻碎它們。偶爾他也下山到海邊，俯下身子去捕魚，他那長著刺松藻般濃密胡子的下巴往沙里一靠，吸上一大口海水，鯛魚和松魚便都擺著尾巴乖乖地順水流到他嘴里去了。據說就連在海上來往的船只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潮漲潮消沖亂了方向，弄得水手、舵手們驚慌失措。

不過，萊普羅保斯生性善良，對久居深山的樵夫和獵人一直很和善，也從不會加害過路的旅人。不僅如此，他還會幫樵夫推倒砍不動的大樹，幫獵人抓住跟丟了的獵物，幫旅人扛起沉重的行李，總之他就是一個熱心腸。遠近的山村都沒人討厭他。有個村子的放羊娃走失了，到了晚上，小孩的父親推開天窗往外一看，驚喜地看到萊普羅保斯那簸箕般的手掌上，穩穩地托著酣睡的小孩，在星空下正徐徐地向他家走來。與他山怪形象不符的這份善良，不正是難能可貴的嗎？

而山民們見到萊普羅保斯，也時常用餅或美酒招待他，和他坦誠暢談。有一天，一群樵夫前來砍樹，剛走進絲柏林深處，就見這山怪慢悠悠地從赤竹[2]林里走出來，便想款待他，點燃落葉暖著酒壺里的酒。酒壺里的“數滴”美酒也仍讓他心花怒放，他一邊撒著樵夫們吃剩的飯，供筑巢在他頭發里的山雀們啄食，一邊盤腿坐了下來，說：“若我也生為人，也想建功立業，最后加官進爵。”

聽他這么一說，樵夫們也附和說道：“說得對，以你的能力，要想攻陷兩三個城池，簡直是易如反掌嘛。”

這時萊普羅保斯沉思了一會兒，問道：“不過，現在有件事挺難辦的。我久居深山，根本不知道該投靠哪位將軍旗下、為他效力啊。只要他是當今天下無雙的強者，不管他在哪兒，我都要到他的馬前一表忠心。”

“這件事嘛，反正以我們來看，現如今就數安條克公國[3]的國王是最勇敢的主帥。”樵夫們回答道。

山怪一聽，歡喜非常地說：“那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說罷，小山丘一樣的身體站了起來。不可思議的是，住在他頭發里的山雀們這時一下子都啪嗒啪嗒地撲棱著翅膀，飛到在空中織成大網的森林的樹梢上，連雛鳥也一起全部飛走了。山雀一窩蜂地涌上斜著向上延伸的扁柏樹枝，像極了大樹結的果實。萊普羅保斯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良久，他露出志向堅定的表情，誠懇地向聚攏在自己腳邊的樵夫們道別，再次踏過赤竹林，和來時一樣，緩緩地獨自走向深山里去了。

而萊普羅保斯想出仕的愿望，很快就傳遍了遠近的山村，不久他又有光榮事跡傳誦得人盡皆知。說是有一天，有一大群漁夫在國境的湖邊，怎么也無法將陷入泥淖的大船拉上岸。這奇特的山怪從天而降，一把抓住大船的桅桿，輕輕松松就將它拖上岸來。正當漁夫們呆若木雞之時，他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此，但凡認識萊普羅保斯的山民們，在聽說這個善良的山怪終于要離開敘利亞時，每每向西仰望屏風一般的群山，都會依依不舍地長吁短嘆。尤其是當初他救下的放羊娃，一到夕陽西下，就會高高地攀上村子盡頭的一棵杉樹上，仿佛忘記了圍在樹下的羊群，悲傷地不停呼喚著：“萊普羅保斯！我很想念你！你翻過大山之后去往何處了啊？”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釋：

[1]丈：1丈≈3.33米。（譯注）

[2]赤竹：小型灌木狀竹類，竿高多在2米以下，竿矮小細瘦，葉片較寬大。原產地為日本，大多生長在海拔較高的山地。（譯注）

[3]安條克公國：（存在于1098年~1268年），亦作安提阿公國，是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期歐洲封建主在亞洲所建立的一個十字軍國家。其領土包括今日之土耳其及敘利亞的各一部分，都城在西亞著名古城安條克。（譯注）

二

平步青云萊普羅保斯順利來到了安條克城，城市的景象和偏僻的山村大為不同，況且安條克城也算是當時天下屈指可數的繁華之都。因此，山怪剛一走上街道，男女老少就成群結隊地前來圍觀，把道路圍得是水泄不通。這下萊普羅保斯可就迷了路了，只得任由人群推搡著向前走，最后來到通往王宮的路口。正巧國王乘著御輦、在一隊侍衛軍護送下經過這里。圍觀者們立即回避，轉眼間便退得遠遠的，只留山怪一人在那路口。這時，萊普羅保斯用宛如象腿一般的手臂撐在地上，在國王的馬車前低下頭說：“我是從山里來的，叫‘萊普羅保斯’，聽說當今世上，只有您安條克國王是天下無雙的勇將，希望能為您效力，便不遠千里來到這里。”起初，萊普羅保斯的模樣讓國王的隨從們大驚失色，劍拔弩張之間，聽聞萊普羅保斯這番肺腑之言，衛隊長推測他并無二心，便吩咐隊伍停下，立刻向國王如實稟報。國王一聽，便說：“如此高大的巨人，肯定也有著超乎常人的英勇，就收下他吧。”經過特別的審議，萊普羅保斯立刻被收于麾下，他的喜悅之情自不待言。就這樣，萊普羅保斯跟在國王車隊后面，負責押運十臺連三十個大力士合力也抬不動的長柜，一直走到相距咫尺的王宮門口，一路上得意洋洋。萊普羅保斯將小山一般的長柜扛在肩上，俯視著腳下的車隊人馬，揮著偌大的手臂威風凜凜地走著，這般奇形怪狀的樣子，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自此之后，萊普羅保斯就身著漆紋麻質禮服[1]，腰間別一把紅色刀鞘的長刀，當上了一名守衛，日夜守護安條克國王的皇宮。所幸，萊普羅保斯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因為，不日，鄰國大軍壓境，準備攻打安條克城。據說鄰國將軍能赤手空拳與雄獅搏斗，有著萬夫莫當之勇，安條克國王對此戰也不敢等閑視之。因此，這次國王派新加入的萊普羅保斯擔任先鋒，自己則親自在大本營里駕著馬車、發號施令。萊普羅保斯得令，無上歡喜，甚至有些飄飄然。

終于，安條克的軍隊整裝待發。國王讓萊普羅保斯一馬當先，只聽戰鼓聲鏗鏘激昂，安條克軍向著國境邊的大草原浩浩蕩蕩進發。敵軍一見，正中下懷，戰斗便一觸即發。漫布草原的旌旗頃刻間此起彼伏，戰士們齊聲吶喊助威，一見，兩軍仍是勢均力敵。就在這時，安條克軍中慢悠悠地走出一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萊普羅保斯。山怪頭戴水牛頭盔，身著精鐵鎧甲，猛地抽出短柄七尺大長刀，恍若天神附身，他走一步便地動山搖。萊普羅保斯走到兩軍對陣的草原中間，揮舞著大長刀，遙指敵陣，用雷鳴般的大嗓門喊道：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萊普羅保斯乃是安條克軍中大名鼎鼎的勇士。今日承蒙國王賞識擔任先鋒大將，爾等若有自認為勇猛者，可近前來與我一決勝負。”這威武的英姿毫不亞于當年非利士人的勇士歌利亞[2]相傳歌利亞當年身披鱗狀盔甲、手持銅制長矛，一人迎戰百萬大軍，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縱然是鄰國的精兵強將，瞬間也都不敢作聲，更不敢出列了。這樣一來，敵方將軍雖有心與萊普羅保斯較量，卻也覺得毫無勝算。他身著精美的戰袍，拔出三尺大刀，策馬前進，高聲地報上姓名，勇猛地揮舞大刀向萊普羅保斯砍去，可他根本不是萊普羅保斯的對手。萊普羅保斯用大長刀進行回擊，連砍兩三刀之后，只聽得“咣當”一聲，就卸了對方的兵刃，振臂一揮，已然早早地將敵方將軍從馬鞍上拎起，朝著一望無垠的天空像扔石子一樣扔了出去。敵方將軍在空中打了幾個轉，“砰”地落在了安條克軍隊的陣營里，摔得血肉模糊。當此間不容發之際，安條克軍隊的將士們高聲歡呼，簇擁著國王的馬車，如雪崩一般沖向敵軍。而鄰國的軍隊瞬間便陣腳大亂，士兵們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潰不成軍。安條克國王那天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據說光是那一天砍下的敵軍將領首級就比一年的天數還要多。

國王龍顏大悅，高奏凱歌班師而歸。而后國王加封萊普羅保斯為公爵，還為凱旋的將士們設宴慶祝勝利，誠摯地犒勞這些有功之臣。各位看官，請盡情想象盛宴當夜的景象吧！按照當時各國的風俗習慣，晚宴上也有久負盛名的吟游詩人映著大燭臺的燭光，彈奏著優美的旋律，吟唱著今昔的戰爭風云，歌聲將戰況描繪得歷歷在目。萊普羅保斯因夙愿達成而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口水也快掉下來了一般，盡情地暢飲著葡萄美酒，醉眼迷離間瞥見坐在錦帳寶座上的國王舉止異常。因為吟游詩人所唱的故事提到“惡魔”一詞時，國王就慌忙抬起手來在胸前劃個十字。這個動作看上去非比尋常，相當莊嚴，萊普羅保斯便冒失地向同席的侍衛問：“為什么國王要那樣在胸口劃十字呢？”

侍衛答：“總的說來，‘惡魔’就是將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狠角色。就連國王也希望掃除魔障，這才一再劃著十字，以求神保佑平安。”

萊普羅保斯一聽，傻乎乎地繼續問：“可安條克的國王已經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勇將了，惡魔肯定連他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侍衛搖搖頭說：“不不不，國王也不是惡魔的對手。”

山怪一聽，勃然大怒：“我為國王效命，是因為他是天下無雙的強者。堂堂安條克公國的國王居然要向惡魔示弱，那我這就向國王請辭，投靠惡魔去。”

話音未落，他立刻將葡萄酒杯往地上一摔準備站起身來。坐在萊普羅保斯身旁的侍衛們本就嫉妒他此次立的大功，異口同聲地叫囂“不好啦！山怪謀反啦！”，說完便爭相從四面八方趕來逮住他。要是平日里，萊普羅保斯怎么會輕易被凡人侍衛們捆起來呢？可那天晚上他已經醉得快不省人事，但還是和蜂擁而上的眾多侍衛打得難解難分，最后不小心腳底下一滑、摔了一跤，侍衛們頓時慶幸地歡呼起來，隨即，三下五除二將萊普羅保斯五花大綁。國王將此狼狽盡收眼底，最后說：“這個恩將仇報的家伙！給我立刻打入地牢！”見國王大發雷霆，侍衛軍們匆忙地在那天夜里，將萊普羅保斯關押在不見天日的地牢里，他就這樣成了安條克公國的階下囚。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釋：

[1]漆紋麻質禮服：漆紋，指用漆描繪的花紋，通常勾勒在麻質的帷帳上。麻質禮服，江戶時代武士們通常穿著的禮服套裝。此處對于裝扮的描寫均是基于日本服飾做描寫，譯者推測是作者未修正的筆誤之一，后句同。（譯注）

[2]歌利亞：非利士人（中文圣經中的譯文，也常音譯為“腓力士人”）勇士，因與年輕的大衛（未來的以色列國王）的戰斗（見基督教圣經的《舊約·撒母耳記上》）而聞名。（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