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那些天可忙壞了,他先打發人向所有該請的親戚朋友都發了帖子,隨后便讓梅連春跟著他,沿唐莊北街挨門挨戶幫人家收拾空房,搬柴燒炕,已備待客。那些天,堆放在后街壕坑邊上像山一樣的柴火垛,眼瞅著就下去了一大半。太爺走到那兒感慨地說了一句:“搬了,搬了,搬了了,省心了。”
父親一直住在太爺的屋里,這讓太爺很焦慮。他讓爺爺勸勸父親,可爺爺扭頭就走:“我勸不了他。”
農歷甲戌年是父親的本命年,朱氏事先為父親做了一條紅腰帶,可父親這樣冷淡她,她也就沒拿出來。
對于父親,爺爺屋里的范氏一直敬而遠之。起先她曾想討好父親,但父親一直冷著臉子不理她。她知道叔叔一定會告她的狀,但因父親在,她只能將怨恨記在心里:“看你哥走后,我怎么收拾你。”
父親回來的第三天,朱氏就回娘家了。弄得一大家子人挺郁悶,直到開戲的頭天后晌,朱氏才回來。晚上,一大家子剛準備開飯,那朱氏突然走進太爺的屋里說:“爺,爹,各位叔都在,我想讓他對著大伙兒說句明白話,這日子他還想過不?”
一屋子人頓時沉寂下來。父親站在地上,臉上毫無表情。爺爺剛要發話,只聽太爺干咳一聲:“春瑩屋里的,我知道你心里憋悶,可你也知道,明天我唱戲,一唱三天,你們的事,現在提不是時候。自打過門來,我從來沒說你一個不字,你要是還在乎我這張老臉,就先回去吃飯去,中不?”朱氏低頭站了片刻,扭頭就走了。
正月初五,在冀東鄉下俗稱“破五”,是接財神的日子。這一天,家家都不能用生米做飯,親朋之間也不能走動,“年”在這里畫了個句號。然而,對于太爺一家人來說,這一天卻是緊張、興奮而漫長的。在二爺的監督下,在離村莊不遠的還鄉河北岸高坡上,一座大戲臺平地而起。唐莊北街幾乎被席棚覆蓋。從張家棚鋪運來的杯盤碗筷堆滿了跨院,一大群妯娌媳婦孫男娣女,老院跨院跑前跑后忙個不停。
剛過晌午,隨著莊西傳來一聲響鞭,門海班的五掛大車率先進了村子。全村男女老少立刻圍上前去,爭著辨認誰是“水仙花”,誰是掌柜的門老板。不到一個時辰,北孫班的人馬也到了。一時間人們呼喊著,“碧月珠”、“珍珠花”、“天下紅”這些在當地百姓中如雷貫耳的藝名,整條北街像開了鍋。
太爺一直坐在炕上。班頭兒遞上來折子后,太爺點了北孫班的《盜金磚》、《綠珠墜樓》、《保龍山》和《高成借嫂》,點了門海班的《桃花庵》、《呆子報》、《大趕船》和《夜審周子琴》。父親對兩個戲班子的老板說,考慮治安問題,不演夜戲,但酬金不變,兩位老板連連道謝,表示一定賣力以報東家。
日頭偏西時,一隊地方警察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村口,他們個個荷槍實彈,煞是威風。父親趕忙上前,與領頭的握手寒暄,那人隨身還帶來了李子韓給太爺寫的一幅壽幛。站在旁邊的爺爺,一下子有點兒懵,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有這么大的章程,他立刻意識到,應盡快和他這個忤逆不孝的兒子緩和關系。所以當晚有人告訴他,村中央大槐樹底下有人支起賭棚后,他趕緊跑過去壓著嗓門沖人家說:“時下禁賭,讓當兵的抓住,誰臉上都不好看。”他心里最清楚,春瑩為了勸他戒賭,曾和他翻過好幾回臉。
人定后,四個爺爺和父親回到太爺的屋里,太爺顯得很激動:“八十了,唱一臺戲。”他獨自喝了一小盅貫頭山老酒,搖了搖頭:“一是要告訴鄉里,我唐開欣這一輩子雖然沒取得什么功名,也沒落下什么罵名。二是告訴你們,這一大家幾十口子,一口鍋里吃了這么多年,你們的爹我也算是盡力了。”說到這里,老人的話音有些顫:“莊稼人向來以務農為本分,今后你們還要好自為之呀。”他抹了把臉,轉過身去:“都回屋吧,回吧。”
四個爺爺面面相覷推門出屋,只二爺嘟囔了一句:“大正月里,我聽咱爹這些話,怎么有點瘆得慌呀。”
開戲的那一天,太爺并沒有去聽戲。包官營的馬蔭軒來了,他是父親特意請來給太爺畫像的。馬蔭軒是父親昌黎匯文的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后,考上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油畫,眼下正值寒假在家,就讓父親叫來了。馬蔭軒用自行車帶來不少“行頭”,他把畫架支在太爺的正屋里,讓老爺子坐在靠板柜的一張老榆木的太師椅上。這些天,太爺有些疲憊,但他仍將一頭銀色的長發,整整齊齊地梳向耳后,讓三奶找出那件鈷藍色的棉袍穿在身上,坐下后不久,他便心平氣和了。
父親一直坐在一旁,望著與自己隔輩的這位老人。他記得小時候太爺曾經說過,嘉慶年間山東大旱,太爺的太爺家滿門幾近餓絕。只兄弟倆挑著一副扁擔,順著通往關外的黃塵土路,逃荒到了遷安。那時的遷安地廣人稀,在還鄉河邊上,兄弟倆看中了一片荒地,一打聽,地都有主,只是無人耕種,便決定賣身種地,留在了這里。當時只莊西頭的高坎上有一處殘垣斷壁和一個傾斜的石臼,聽人家說,那是高麗人留下的,唐王征東時把高麗人趕走了,這里也就撂荒了。
二百多年過去了,唐莊現已是遷安城東一座遠近知曉的大村落,而太爺也到了耄耋之年。望著眼前這位忽然變得如此陌生的老人,父親終于明白太爺為什么執意要唱壽戲了。八十歲了,他要讓四鄰鄉里都知道,他唐開欣一家老少幾十口子人,今天仍如此和睦富足。他要讓他的兒孫都記住,這個大家族永遠是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
一陣琴聲鼓板,伴著高亢婉轉的戲腔從村北的還鄉河邊傳來。父親鼻子一酸,眼前的太爺變得模糊了。
三天大戲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吃過飯后,太爺把老院上下的男女老少都招呼到他屋里,女人們擠不進來,就都站在堂屋。朱氏一直站在當院不進來,三奶拉她,她也沒給三奶面子。
太爺坐在炕里眼睛微閉著,像是一直在等誰。少時,院子里傳來野河峪石老胥的聲音。石老胥是姑奶的公公,一向與太爺交情篤深,是老院最受敬重的親戚。跟他一起來的,還有莊上學堂里教書的李先生。兩人擠進屋后,石老胥大聲抱歉說:“來晚了,讓大伙兒久等了。”屋子里立刻鴉雀無聲,幾乎連大一點的孩子都知道,老爺子要分家了。
石老胥和李先生在炕里坐定后,太爺睜開了眼睛:“今天分家。”他環顧一下自己的兒孫,聲音虛弱地說:“該說的,那天晚上都說了,現在我說怎么個分法。”他順手從被窩垛里抽出一個賬本來:“春瑩,給大伙兒念吧。”
這是一本太爺用小楷書寫的分家清單,它記錄了幾代人辛苦積攢的全部家產,包括土地、房屋、車馬、農具、織機、存糧,甚至包括院子前后的樹木,圈里喂養的豬羊,林林總總,分得清清楚楚。
太爺一生長于經營,豪爽仗義,在莊里很有威望。太爺一向善待雇工,平日早午兩頓飯,太爺與四個兒子及所有長短雇工先吃,油水也大一些。待下地干活的人吃罷,女人和孩子才能靠前兒。這個規矩幾十年不變,因此雇工們都肯賣力氣,家庭收入自然好于別人家。及至分家前,太爺共有土地二百五十畝,在唐莊首屈一指。而如何將這二百五十畝地公平分攤,讓只靠土地養家糊口的四個爺爺頓時屏住了呼吸。
太爺把所有的土地按平原坡地、好地薄地、旱地水澆地,運籌分成五個等份,一份五十畝。
父親念到這里,太爺開始說話了:“這些年來,我和你們哥兒四個一樣,也是起早貪黑沒時沒晌,所以和你們一樣,這五十畝地該是我的養老地。另外,春瑩自上大學后,他爹就再沒給他寄過錢。如今,他不得不回昌黎教書,這傳到外人的耳朵里,就和抽我嘴巴一樣。所以,我要從這五十畝養老地里,抽出春瑩念書的學費錢,也算積點功德,對得起祖宗。”
父親沒作聲,其他人也沉默不語。
“這么分中不?”太爺聲音不大地問。
四個爺爺仍默不作聲。太爺瞥了大伙兒一眼:“今天親家和學堂先生都來了,從明天起,你們兄弟四人就要自起爐灶,各奔前程了,有話現在說不晚,待會兒白紙黑字一按手印,就沒人再聽你們放屁了。”
二爺終于忍不住了:“爹,你這么大歲數了,留這五十畝養老地,是自個兒找人種,還是跟我們誰伙著種?”
太爺反問他:“你說呢?”
二爺擰了一下眉頭:“我知道還問你?”
太爺看著四個兒子都睜大眼睛想知答案,便對石老胥笑了:“我就知道,我這五十畝養老地讓他們鬧心。”他回過頭來對四個兒子說:“我一輩子做事,從未違背常倫,這五十畝養老地,我跟老大伙在一起種,誰還有話嗎?”
爺爺剛想說同意,卻被三個弟弟的眼神逼住了。屋子里死一般地靜,還是石老胥打破了沉默:“沒話了?李先生,寫!”
第二天,在散伙飯上,四個爺爺都喝多了,他們有的哭有的笑,各自的酸甜苦辣溢于言表。
朱氏一直再沒有發話,幾天來家族發生的巨變,讓她一時拿不準自己該怎么辦。她把給父親做的那條紅腰帶交給了三奶,讓三奶轉交給父親。三奶交給父親時說:“本命年,邪氣重,這可是你媳婦的一片好心。”父親卻說:“我這個人自小犯邪,系什么都白費。”三奶捅了一下父親的腦門:“你呀,咋這么拗。”
臨回昌黎的頭一天,在太爺屋里,父親把爺爺和叔叔同時找來了。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這次要把子洵帶走。”
太爺和爺爺都驚呆了。叔叔站在那里,嘴唇一直在抖。
爺爺困惑地問父親:“帶子洵走?上哪兒去?”父親說:“先上匯文念書去。”太爺問:“你上秋不是回燕京嗎?”父親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無論如何,子洵不能總在家里洗尿布。”父親的話讓爺爺很沒面子,他望著太爺,不知如何是好。太爺卻問:“子洵,能像你哥那樣,混出個人樣兒來嗎?”叔叔憋紅了臉,大聲地說:“能!”
范氏聽說叔叔要跟父親去昌黎,高興得差點兒從炕上蹦起來。打從過年不到半個月,范氏就沉浸在意想不到的滿足之中。分家時自己當家的得了兩份土地,雖說這之中還有一半歸太爺所有,但老人已是風燭殘年,分明來日無多了。如今最讓她記恨的父親,又帶走了與她那三多兒子分家產的叔叔。“誰說本命年不好。”她得意地對爺爺說:“今年就是我的本命年。”
春天來到的時候,爺爺常抱著他的老兒子三多,站在老院門樓前曬太陽。每當有人從身邊走過,他都會沖人家說:“看見了吧,我們家三多可是個有福之人,他哥在外頭當大官,我們在家里等著,就是等老爺。”
從此以后,“等老爺”的外號就傳開了。三叔直到死,也沒能擺脫這“等老爺”的陰影。
分家的第二年秋天,我太爺就過世了。喪事辦得極其簡單。父親借奔喪之機,與朱氏了斷了夫妻關系。不過朱氏大鬧一場后,卻沒有回娘家,她始終執意住在爺爺家里。直到十四年后土地改革,朱氏才被當作地主的浮財,分給了北街西頭一個無地的光棍兒。
“文化大革命”時,我和母親、小妹隨父親被紅衛兵遣送原籍務農。那年冬天為了蓋房,我去鄰縣盧龍的潘莊趕集,在柴市附近,遇到一個賣松木椽子的老人。那是一個硬朗干瘦,牙齒焦黃不齊,一看就知道是抽了一輩子旱煙的人。他的獨輪車上捆了二十多根松木椽子,六棱見線,筆桿條直,十分地道,價錢也實在,我很快便和他成交了。
錢貨兩清后,他忽然問我:“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遷安城東唐莊的。”我答。
“唐莊早些年有個叫唐開欣的,你聽說過嗎?”他問。
“唐開欣是我太爺,我是他的長房重孫子。”我答。
“哎喲!”老人一拍大腿,立刻說起甲戌年初的那臺大戲。一時間,鑼鼓齊鳴,絲竹驟起,但見宮燈水袖,武生花旦,刀槍劍戟,軍警青衣,壽幛席棚,大塊燉肉,一并涌來……
告辭時,老人終于平和下來:“唱戲那一年,沒等完秋,我二叔就帶我參加了樊永春領導的京東游擊隊。我娘不讓我去,說是我本命年。我沒聽。眼瞅著快熬到正月了,沒承想隊伍在青山口還是讓漢奸隊給圍住了。我這手就是讓炮彈給炸殘了,沒法兒打槍了,人也都散了,我就回家了。”
說著,他伸出右手,食指果然只剩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