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早春,我出差去了趟北京。當時大連電視臺正在完成一部大型文獻紀錄片《血與火的記憶》,以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暨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我們復制了一批十分珍貴的電影歷史資料。
這期間,我先后拜訪了從解放軍總醫院離休的徐維廉的女兒徐謁敏,以及住在宣武門外永安路的張師賢的遺孀鄧珍一夫人。
在返回大連的前一天,我去了綠柳如煙的北京大學,在東方語言文學系的南側,找到了學校的檔案館。我向工作人員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在這里找到父親留下的一些印痕,盡管這已經是七十年前的歷史碎片了。
一位四十多歲的女老師,在問清我父親的姓名、所學專業及畢業年份后,轉身走進存放檔案的庫房里。我當時很激動,好像即刻便能見到父親一樣,盡管他已于二十八年前離開了我們。
時間不長,那位女老師便從庫房里走出來了,手里當真拿著一個很大的牛皮紙檔案袋。我急著迎了上去,可那位女老師卻十分遺憾地說:“非常抱歉,您父親的檔案沒了。”她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僅有的薄紙,紙上分明寫著“《卷內備考表》,案卷號XJ03121,整理唐子清(32140)檔案,發現內無材料”。
我沮喪極了,就像即將見面的親人竟轉瞬從身邊消失一樣。那女老師無可奈何地解釋了一番,無需贅言,這又是“文化大革命”的錯。
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時,另一位工作人員突然說:“您再等一等。”她返身上樓,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拿著又一個同樣的牛皮紙檔案袋,并從里面抽出一張灰綠色的十分陳舊的硬紙卡,那竟然是父親在燕大學習期間的總成績表。在照片欄里,二十二歲的父親正目光凝重地望著我,好像在說:“我一猜就是你,我想你該來了。”
鄧云鄉先生在他那本《文化古城舊事》中,談到燕京大學時是這樣說的:“文化古城時期,在摩登仕女的心目中,清華是男士的‘天之驕子’,燕京更是‘天之驕子’了……這時期的燕京大學,有最充足的外匯經費,有世界名望的第一流的學人教授,有風景優美,建筑華麗,湖光山色的校園,有語言到生活一切都美國化的環境,有最為昂貴的學雜費……是最特殊的,最洋氣的,最神奇的——這里我不用‘貴族化’一詞,因為在我的師友中,包括最熟悉的朋友,不少都是燕京出身的并不是貴族化的人,也沒有貴族化的習氣。”
父親就屬于這一類的人。
云鄉先生談到的“文化古城時期”,始于一九二八年,奉系軍閥張作霖撤離北京,止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這十年。由于民國政府遷往南京,中國的政治、經濟、外交等中心隨之南移,北平只剩下一大批教授、學者和文化人,只剩下多所知名學府及國家級公共文化設施,只剩下明清兩朝五百多年留下的宮殿陵寢,以及一大群固守封建文化傳統的老先生們,而如此濃厚的文化氛圍,對中外文人學子來講,仍具有極強的吸引力,古城文化日漸繁榮。
父親就是這一時期,在燕京大學度過了他的大學時代。
頭一年的學費,是太爺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拿出來的。知道父親要進京上學,朱氏的心情很復雜。她雖然知道父親一直在冷落自己,但還是從娘家拿來些許銀元,并張羅著為父親打點行裝。
叔叔好奇地問父親:“哥,北平遠嗎?”
父親笑了笑:“聽說不近,從灤縣坐火車也得大半天才到。”
“火車跑得快嗎?”
“快,像風一樣。”
在未名湖畔的校園中,在同學的指點下,父親見到了仰慕已久的著名作家許地山、周作人、鄭振鐸、俞平伯,女作家謝婉瑩(冰心)、馮沅君,著名學者顧頡剛、陸侃如、劉廷芳、張東蓀,還有語言學家郭紹虞,社會學家吳文藻,歷史學家鄧之城、洪煨蓮、簡又文、陳垣、錢穆,古文字學家容庚等等。
一天,在回宿舍的路上,迎面走來一位老者。此人身材高大,鶴發紅顏,一身淡灰色的長衫迎風飄逸,很有大師風范,讓所有在場的同學不禁肅然。大家同時向他致意,他微笑地向大家點頭致謝,目光謙遜而慈祥。老人走過后,父親急著問:“他是誰?”同學們都說不認識。
“是校長蔡元培嗎?”一個同學說。
“No,蔡先生我見過,比他瘦,戴眼鏡。”
“劉半農?”
“得了吧,劉半農才多大歲數。”
張師賢從后面跑過來。“仰山,”父親急著問:“你是新聞系的,消息靈通,你知道剛才過去的那位是誰?”
張師賢回頭望了望,哈哈大笑說:“他呀,不認識吧,”他故作神秘地:“這可是位大師。”
“誰?”大家不約而同地問。
“你們這些新青年,連報紙都不看,報上照片都登出來了。”他故意賣關子,壓低聲音:“通州美以美會的牧師。”
“牧師?”父親問。
“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新入學的研習生,李文镕。哈哈哈!”
“這么大歲數還來上學?”大家不禁長吁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父親也不會想到,剛才向他頷首致意的竟然是他未來的老丈人。
多少年之后,仰山伯伯還笑著對母親說:“大嫂,你沒看見素心兄當時那模樣呢,俯首肅立,畢恭畢敬,一副丑媳婦見公婆的模樣,哈哈哈!”
然而,時局卻越發動蕩了。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日軍第八師團用鐵甲車炮擊山海關,一九三三年元旦,日軍又在臨榆挑起事端,一月三日,山海關守軍在傷亡逾半、求援不得的情況下被迫后撤,山海關失守。消息傳來,燕大全校嘩然。很多同學都知道父親是遷安人,而遷安即在長城腳下,與山海關近在咫尺。
父親當時住在圖書館北側的男生宿舍,這是一座琉璃瓦屋頂的中國傳統建筑。為省錢,父親和許多同學一起住在宿舍的頂層。一群窮學生擠在一起,大家談的全是憂國憂民的話題。一位經濟學系的同學十分活躍,此人叫王汝梅,河北磁縣人,他雖然與我父親同屆,都是一九三二年入校的,年齡卻比父親小三歲。
王汝梅對日本鬼子疾惡如仇而且講究實干,他有豐富的想象力和組織能力。長城抗戰后,他請燕大印刷所的工人們幫忙印了一本游擊戰術的小冊子廣為散發。更有甚者,有一次,他通過東北大學軍訓部,借來了一批步槍和手榴彈,并越過層層警戒,硬是將這批武器運到了燕京大學校園里。
一天晚上,他和學校抗日救國會的同學組織燕大學生搞了一次真槍實彈的軍事演習。那天晚上,大家都很興奮,同學們在學校西門挖了防空壕。一個同學爬上未名湖畔的水塔,用手電筒發出信號,頓時槍聲大作(其實是在放鞭炮),一陣沖殺。及至深夜,同學們仍樂此不疲。
王汝梅最終還是肄業離校了。有人說他去了延安,還有人說他去了蘇聯。四十三年之后,他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他后來的名字叫黃華。
一九三三年,熱河前線吃緊。燕大學生立刻組織救亡工作隊急赴承德,希望說服湯毓麟將軍,堅決抗戰,不辱使命。父親與燕大的昌黎匯文同學富壽介、孫德亮同車前往。一路上,大家高唱抗戰歌曲,歌聲此起彼伏。
到了承德,不想湯毓麟卻以戰事緊迫無力抽身之由,拒不接見他們。同學們遂奔走街頭游行演講,呼吁百姓支持抗戰。一時承德古城群情激奮,抗戰熱情十分高漲。
不料,第二天一大早,一隊軍警便將學生們封堵在下榻的旅館里。一名軍官代表湯將軍表示學生心意已領,請立即返城不得滯留。不由學生分辯,便武裝押送全體請愿學生上了回京的汽車。望著擁堵在車前的承德市民,學生們站在車上痛哭失聲。
四月的一天,時近黃昏時,新聞學系的張師賢,忽然興奮地向父親跑來:“素心!素心!你看誰來了?”夕陽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未名湖畔的一片松林后轉出。
“校長!”父親激動地跑上前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徐維廉顯得有些疲憊,他握住父親的手,對身旁與他一起來的楊扶青先生說:“瘦了,但還算精神。”
楊扶青笑著與父親點了點頭:“昌黎匯文出來的,大都瘦了,但全都很精神。”大家都笑了。
楊扶青名永興,字扶青,河北樂亭人。昌黎匯文中學的校董。一九〇七年在天津讀書時,結識了同鄉李大釗并成為摯友。楊扶青為人仗義忠厚坦誠,曾全力資助李大釗赴蘇聯,出席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一九二七年,李大釗被奉系軍閥張作霖逮捕后,他曾多方奔走營救。此次來北平,即受大釗夫人趙紉蘭女士之托,與有關方面協商大釗遺骨遷墳之事。順便陪徐維廉一道,探望正在燕京清華讀書的昌黎學子。
太陽落山了,西山一帶沉浸在一片橙紅色的暖霧里。未名湖水光瀲滟,遠處傳來了抗戰的歌聲。聽說徐校長和扶老(大家對楊扶青的尊稱)在這里,連清華的匯文校友都趕來了。談到時局,大家對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十分不滿,徐維廉心情格外沉痛地說,如此下去,日本人全面侵華將不可避免,但他同時強調:“你們還是學生,是未來建設國家的棟梁,在校期間還是應以學習為重,不要因此荒疏學業。”
當天晚上,徐維廉、楊扶青如約拜會了燕京大學校長吳雷川。徐維廉讓父親隨行,并囑咐說:“吳老的兒子讓當局給殺了。這件事你不要多問就是了。”
吳雷川,字震春,浙江余杭人,光緒二十四年翰林,清末著名學者。民國初年入教育部任參事,后為常任次長。
吳雷川一九一五年接受基督教圣公會洗禮,二十年代后,其宗教思想發生轉變,遂結合中國儒家傳統,聯系中國社會現實,開始致力于基督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溝通與融合,探索中國社會發展的道路,是中國近代著名的教育家和中國本色神學的開拓者。
吳老住在燕大西北的朗潤園,這里曾是清皇室載濤親王的私家園林。院子里林草繁茂,一座座西式洋樓掩映其間,和北鄰燕大的燕東園一樣,這里居住著許多燕京大學任教的教授與學者。
吳老住在朗潤園一片水塘南岸的小院里,開門的是吳老家的男仆文子。徐維廉、楊扶青都是吳老多年的朋友,寒暄之后,徐維廉介紹父親與吳老見面。在客廳里坐下來后,吳老首先關心昌黎的情況,徐維廉詳細陳述了一個時期以來,冀東一帶的復雜局勢,吳老默默地聽著,目光凝重而憂憤。提到李大釗遷墳一事,吳老感慨地說:“守常(李大釗)我是熟悉的。一個北大的教授,只因信仰不同就被絞死,天下還有讓人講話的地方嗎?”
告別的時候,徐維廉當著吳老對父親說:“吳老年邁,身旁又無更多親人,你抽空要代我常過來看看。”父親點頭。
這之后,父親漸漸成了吳家的常客。吳雷川也成了影響父親一生的另一位恩師。
大學一年級臨近期末的時候,父親已身無分文了。張師賢知道后,傾囊相助。但余下的學業,父親已無力完成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父親與吳雷川談了,希望停學一年,回昌黎匯文任教籌集學費。吳雷川欣然答應了。
一九三三年夏天,父親回到了昌黎匯文中學。臨行前,張師賢將自己一套白西裝送給父親,并開玩笑地說:“有錢時還我一件呢子大衣就行了。”
一九五七年春節,父親帶我回北京探望親友的時候,仰山伯伯(我后來一直這樣稱呼張師賢)還對我說:“你爸爸還欠我一件呢子大衣呢。”說罷放聲大笑,那笑聲爽朗而豁達,至今縈繞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