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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踏血行(2)

  • 百年家國
  • 唐浩
  • 3110字
  • 2016-02-22 14:07:23

“鄭州近來霍亂大流行,已經死了不少人了。”陳護士長提醒母親:“吃東西一定要注意,眼下對這種可怕的傳染病,幾乎毫無辦法。”

華美醫院是一家有美國教會背景的醫院,院長艾義梅是一位美國醫學博士。他中文說得不錯,就是河南口音太重,聽起來有些滑稽。

艾義梅是一個十分嚴厲的外科醫生,醫院上下事無巨細都要親力親為,醫生護士們都很怕他。母親是在手術室外的走廊里見到艾義梅的,他剛做完一例截肢手術,被截肢的是一個鄉下女人。

艾義梅聽完陳護士長向他介紹了母親的情況后,摘下眼鏡,用一塊紗布擦著鏡片上的汗跡:“在手術室干過嗎?”

“沒有。”母親有些緊張。

“沒有,沒有。”艾義梅顯得有些急躁。但——

“Sorry,”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這不怪你們,因為連我都沒想到會發生戰爭。”他沖著母親微笑著:“怕傳染病嗎?”

母親鼓足勇氣搖了搖頭:“不怕。”

艾義梅滿意地點了點頭:“MissChen,你們一起去傳染病房,好嗎?”

“好!”陳護士長和母親答應了。

“記住,要時刻準備到手術室來。”走出幾步后,艾義梅回過頭來大聲說:“因為那里更需要你們。”陳護士長和母親點了點頭。

傳染病房設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母親從窗外就聽到病房里患者的呻吟。這里又是一處人間地獄。盡管戴著口罩,但一進走廊,母親還是聞到一股濃烈的來蘇水味。病房里擠滿了眼窩凹陷,形容枯槁的霍亂病患者。見護士進來,一個躺在地上面色蠟黃的老人便絕望地哀求:“給我點鹵水吧,護士,我不想活了……”

母親正想扶起他,一個小護理員踉踉蹌蹌地沖母親走來:“護士小姐,我……”她突然扭過頭去,大口嘔吐起來。母親慌了:“大夫!大夫!”那小護理員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沒有辦法。”傳染病房的老護士長絕望地搖著頭:“霍亂流行以來,醫院已有四個醫護人員倒下了。沒有任何特效藥,為了緩解腹瀉,我們只能用民間土方,給患者口服白陶土。”

“白陶土?”母親驚訝地問。

“對。一種做陶瓷的白土。”

“給患者吃土?”母親大駭。

一九三八年元旦過后不久,在得知國際援華機構已將一批治療霍亂的藥品運至武漢后,艾義梅院長立即雇了一輛卡車趕往湖北。八天之后,運藥的卡車歷盡千難萬險,終于從漢口返回鄭州。它帶來了醫院急缺的藥品,同時捎回一個從南京死里逃生的鄭州商人。很快,日軍在南京屠城時犯下的令人發指的暴行,便在華美醫院迅速傳開,一股強烈的恐日情緒,無形之中像瘟疫一樣在人們心頭蔓延。

從一九三七年九月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在侵華日軍的瘋狂進攻下,大同、保定、德州、石家莊、包頭、太原、濟南、合肥、南京及華北華東地區大片國土相繼淪陷。一九三八年二月初,日本華北派遣軍開始向豫北地區的南樂、清豐、濮陽一線推進,國軍甫經接火即棄陣而逃。二月十四日,日軍向道清鐵路沿線發起全面進攻。同時,派幾十架飛機轟炸了鄭州。十七日,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為保黃河防線,命工兵炸毀了黃河大鐵橋。

鄭州命懸一線。

母親和陳扶峰護士長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了鄭州華美醫院。由于當時中原一帶的難民勢如洪水,難民車已無法開通,母親和陳護士長于是橫下心來,隨著大批逃難的人群,順著平漢鐵路開始徒步向南跋涉。

二月下旬,中原一帶已進入春季,母親因在石家莊火車站扔掉皮箱,所以身邊幾乎沒有一件換洗的衣服。姥爺給母親做的那件斜紋人字呢大衣,一直穿在身上,大衣的后背早已被層層汗漬染成灰白。

“渾身都臭了。”母親的意志開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沮喪,一切充滿苦楚與艱難。

十幾天之后,在河南明港,母親和陳護士長被一個部隊后方醫院收留。兩個人都被安排做傷兵術后護理工作。

當時的后方醫院條件極其惡劣,不但急需的藥品奇缺,就連包扎傷口的紗布繃帶也少得可憐。人們不得不從死人身上解下繃帶,洗去血污后重新再用。傷兵更可怕,尤其是那些被截肢的傷兵,嚴重的心理變態讓他們動輒打罵醫護人員。一個右腿膝蓋以下被截肢的下級軍官,在痛毆一位給他送飯的護理員之后,架著雙拐投河自盡了。

母親幾乎每天都生活在心驚膽戰之中。

一個月之后,母親所在的后方醫院奉命南撤,很多尚未治愈的傷兵從此流落街頭。這些傷兵與大批無家可歸的難童一起,成為戰時大后方人道主義危機中的兩大突出問題。

幾天之后,在湖南衡陽,母親所在的后方醫院與其他幾個救護隊合并,組成了衡陽第八陸軍醫院。與此同時,母親與陳護士長終于在衡陽城南門外易家坪,找到了美國基督教長老會為背景的衡陽仁濟醫院。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當心力交瘁的母親循著唱詩班的歌聲,走進醫院附近的一座基督教堂時,內心的激動讓她渾身顫抖。望著祈禱臺前的十字架雕像,母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放聲痛哭起來。

……天使從天上下來,手里拿著無底深淵的鑰匙和鞭子。它捉住那條戾龍,把它扔進了無底深淵……

牧師純凈平和的祈禱聲漸漸遠去,坐在角落里的母親沉沉地睡著了……

一周之后,母親穿著潔白的隔離服,站在了衡陽仁濟醫院的手術臺前,在這里,母親第一次擔當起外科手術護士的工作,并真正目睹了戰爭的殘暴和慘烈。

第一次遭遇空襲是在母親到仁濟醫院之后不久。那天早晨,母親剛換完隔離服,準備進手術室,突然聽到離醫院不遠處傳來幾聲槍響。

“警報!”院子里有人在喊:“快撤!警報響了!”

母親一時不知所措,一個叫老安的美國醫生一邊脫掉隔離服一邊對母親大喊:“Let‘s go,miss Li!(快點走,李小姐!)”

母親跑出樓后,發現停在院子里的一輛福特車已經發動了。

“快!大家擠一擠!快上車!”母親和五六個手術室同事剛剛擠上汽車,老安猛踩油門,汽車像一頭瘋牛一樣沖出醫院。

這輛福特汽車是仁濟醫院為確保戰時救死扶傷的工作效率,特批給手術室的。為了免遭日機轟炸,汽車棚頂鋪著一面美國國旗。

駛出南門后,擠在車里的人們,便緊張地搜聽著天上那由遠而近的轟鳴。很快,周圍的空氣便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

汽車猛地拐到一棵高大的樟樹下。老安推開車門,就勢躍進車下的草叢里:“快下車!”

“摘掉眼鏡!反光!注意反光!”

“趴下!快趴下!”

“胸口別緊貼在地上!”人們相互大聲地警告著。

母親的牙齒在咯咯地打架,她趴在草叢中,始終盯著身旁不遠處那個美國醫生,只見他一直仰面躺在那里監視著天空:“一架,兩架,三架,四架……My god!(我的天啊!)”他突然翻回身來,抱住腦袋:“注意,投彈了!”隨著一陣從天而至的呼嘯,身后的衡陽城瞬間變成一片火海。

福特汽車返回市區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母親驚呆了:烈火和濃煙吞噬著一條條街道,到處是殘肢斷臂和內臟血漿。在離醫院二百米的一片廢墟前,汽車無法行進了。

“下車!”只見老安縱身跳下車疾步飛奔:“誰也不許回宿舍!”他第一個沖進樓頂覆蓋著紅十字旗的仁濟醫院。

接下來便是排山倒海般手術。止血,清創,截肢,清創,開胸,止血,止血,開顱,截肢,開胸、開顱,截肢……

一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姑娘被抬上手術臺時已奄奄一息,她絕望地望著周圍的醫生和護士,聲音微弱得像一縷游絲:“……我想回家……法庫……法……”一雙睜大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澤……

渾身是血的老安悲憤地將手里的手術刀摔在地上:“Sonof bitch!(狗娘養的!)”他頹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斯底里地號哭起來:“Sonof bitch!Japanese bastard!(狗娘養的!日本雜種!)”

抗戰期間,衡陽是湖南省遭受日機轟炸最慘烈的城市。從一九三八年二月至一九四四年八月,這座位于湖南中部的小城,就遭日機狂轟濫炸了一千七百零三架次之多。據母親回憶,一九三九年四月六日,日本轟炸機向萬壽宮、太子碼頭、南正街、鐵爐門、東華門、司前街、北平街、下長街等處投下大量燃燒彈,致使全城一片火海,百姓死傷近萬。

衡陽是一座寧死不屈的城市。而母親,也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血與火的洗禮中,漸漸成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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