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扶傷行(1)
- 百年家國
- 唐浩
- 4177字
- 2016-02-22 14:07:23
“七七”事變之后,日本當局在華北地區很快實行了強制治安政策。在“華北自治”時期,盡管日本人早已占領了昌黎,徐維廉卻始終堅持在每星期的全校周會上升中國國旗,唱中國國歌,背誦先總理孫中山先生的遺囑。但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日本當局嚴厲限制了這一切。為此,徐維廉一連幾天坐在自家的書房里生悶氣,父親去探望他,他也沉默不語。對于“大昌匯運動”徐維廉已經只字不提了。父親深知值此多事之秋,徐校長對昌黎匯文中學的所有夢想,都已化作泡影。
立冬過后的一天下午,父親陪徐校長從貴貞學校辦事回來,剛進院子,就見教務主任年世珍氣急敗壞地跑來:“出事了!校長。初中二班的張林芳讓日本憲兵抓走了!”
“張林芳?”徐維廉睜大眼睛:“那個扎著辮子的小女生?”
“是啊,來了三個日本兵,不由分說就從教室里把人帶走了?!?
“憑什么抓人?”父親急著問。
年世珍雙手一攤:“不知道,也沒人敢問?!?
徐維廉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他沉思了片刻,問:“文先生在嗎?”
“在?!蹦晔勒浼泵卮稹?
“叫他來?!?
說著,徐維廉轉身面對父親,語氣卻一下子和緩下來:“你師母近來偶感風寒,還需子清多多照料。”
父親心頭一驚:“校長,您準備……”
徐維廉長吐一口氣:“去憲兵隊要人?!?
“校長您……”
徐維廉斬釘截鐵地說:“身為一校之長,我必須對我的學生負責。”
“校長,是不是先弄清原委,再想辦法?”
“沒必要。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上課期間,讓三個日本憲兵從教室抓走。僅此一點,就已應了那‘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古訓。”
“那讓我跟您一起去!”父親大聲地說。
“你去沒用?!毙炀S廉盯著父親的眼睛說:“弄不好,可能更麻煩?!?
年世珍和文安思跑來了。
文安思是一位美國牧師,一九二八年來華后,一直在匯文中學任財務管理兼體育教員。
“Sir,would you like to accompany me to the Japanese military police battalion?(文先生,有膽量陪我去一趟日本憲兵隊嗎?)”徐維廉面無表情地問。
文安思伸了伸舌頭:“My pleasure,sir,evenit‘s hell.(很高興,即便是下地獄,我也愿隨您一同前往。)”
徐維廉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對父親說:“晚飯后,我若還不回來,再告訴你師母。記住了嗎?”
父親點了點頭,他知道,此時此刻,在校長面前,其他所有的話已多余。
眼瞅著徐維廉和文安思疾步走出校門,父親從心里為他們捏了一把汗。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當父親從學校走廊里經過時,看見所有教室里的師生都靜靜地坐在那里,整個校園鴉雀無聲。
黃昏時下起了小雪。當徐維廉與文安思陪著張林芳出現在衛理前街街口的時候,一直守在門前的年世珍和父親才把提到嗓子眼兒的那顆心放了下來。由于受到驚嚇,張林芳的神情有些恍惚。徐維廉吩咐年世珍馬上把孩子送回家去,讓她父母陪陪她。轉而問父親:“你師母知道我去憲兵隊了嗎?”
“還沒告訴她呢。”
徐維廉拍了拍父親的肩:“這就對了?!闭f著他握住文安思的手:“謝謝你?!?
文安思搖了搖頭:“不。你才是一個了不起的中國人?!?
事后才知道,張林芳之所以被抓,是因為日本特務機關在檢查郵局往來信件時,發現一封上海來信中,寫了一些“有辱皇軍的話”,而收信人正是張林芳。
當天晚上,匯文中學校董楊扶青便聞訊從樂亭趕到昌黎。在聽完營救張林芳的經過后,楊扶青非常感慨:“漂亮!”他拍了一下大腿笑著對父親說:“子清,你知道校長為什么不帶你去憲兵隊嗎?”
“知道。”父親感激地望著徐維廉:“校長擔心一旦鬧翻了,日本人日后會找我麻煩?!?
“那又為什么帶文安思去呢?”
父親不解。
徐維廉認真地解釋:“首先,我必須帶一個證人去。這個人又必須公允客觀,文安思是最合適的人選。再之,文安思是美國人,而且匯文中學有美國教會的背景,日本人不敢輕易因此挑起外交事端。所以,文先生跟我去是安全的。”
“聽見了吧?”楊扶青狡黠地說:“這就叫四兩撥千斤,三十六計里都沒有這一招。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徐維廉和楊扶青談了很久。
寒假期間,父親終于接到燕京大學教育學系助理兼鄉村教育實驗區主任干事的調聘公函,徐維廉同時接到周學章院長的親筆來信,希望徐校長支持燕大的鄉村教育工作。
在徐維廉家,校長平靜地對父親說:“這是你最好的一條出路,也是我這些天來最牽掛的事情。因為對于我來說,下一步起碼沒有什么牽掛了?!?
父親困惑了:“校長,您?”
徐維廉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古人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我心已定,素心君盡可放心去吧?!?
父親驚訝地望著徐維廉,十二年了,這是徐校長第一次稱父親的字。
“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今后長路坎坷,望你好自為之?!?
父親聽罷,淚如雨下。
一九三八年初,徐維廉請文安思出任昌黎匯文中學校長,年世珍負責學校行政事務。自己則以“精神欠佳,告假休養”為托詞,偕夫人及三個子女離開昌黎,從此輾轉于湘鄂川黔大后方,投身到了民族解放的洪流中。
回到燕京后,父親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吳雷川先生。雖然才半年不見,但吳老明顯消瘦許多,昔日紅潤的面龐也蒼白了許多。吳老告訴父親,除燕京輔仁兩所有美國背景的學校外,北大、清華、朝陽、北師大等高等學府,均被日本占領當局關閉了,日本人想開始從精神文化層面上滅亡中國。
談話間,幾位社會學系的學生求見吳老。待客人離開后,父親見吳雷川獨自坐在書房里,很久無聲無息。父親將文子沏好的一杯清茶端進書房,吳雷川坐起身來:“替我研墨吧?!甭曇麸@得格外喑啞。
墨研好了,父親找來一張宣紙鋪在案頭,吳雷川站起身來,從筆架上選了一支狼毫湖筆。
“吳文藻謝婉瑩夫婦近日將遠走云南,學生們求我給兩位先生寫點什么,寫什么呢?”老人喃喃像在問父親,又像在問自己。他遲疑良久,終于俯下身去恭而敬之地落下筆來。
“無用武,尚有中原萬里!胡郁郁今猶居此?駒隙光陰容易過,恐河清不為愁之俟。聞吾語,當奮起。青山搔首人間世,嘆年來興亡,吊遍殘山剩水!如此乾坤須整頓,應有異人間起,君與我安知非是?漫說大言成事少,彼當年劉季猶斯耳,旁觀論,一笑置。”
書罷,吳雷川將毛筆輕輕擱在硯端,長嘆一聲:“又走了兩位好先生。”
依照洛克菲勒基金會制定的“華北計劃”,燕京大學教育學系在北平西郊靠近藍靛廠的冉村,建起了自己的鄉村教育實驗區。冉村距燕京十華里左右,分東西兩個自然村。燕大教育學系在村里開辦了一座農民學校,白天供學齡兒童讀書,晚間教成人識字。學校同時為燕京大學鄉村建設試驗中心,但具體工作尚未開展。
父親此次回燕大,就是著手推動冉村實驗區的各項工作,包括修繕校舍,動員社會捐贈教學器具,組織醫藥衛生培訓班,籌備成立農友會等日常事務性工作。每天瑣事不斷,但成效甚微。時間長了,父親始覺冉村所有的工作都像是在演戲。這與他在定縣平教會實習時所看到的相去甚遠。二〇〇八年,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找到了民國二十八年出版的《燕京新聞》,其中一篇《冉村見聞錄》里這樣寫道:
……到了開會的時候,唐子清君十分熱心,十分努力,舌灼唇焦地大聲疾呼。后面的農民注意力不太集中,小學生呆傻地望著我們的西服眼鏡,更奇怪的是洋人高厚德先生說中國話,實際說的是什么,恐怕他們懂的很少,會場秩序后來必得唐君彈壓。所以我們可以知道鄉村教育是如何重大而困難的工作了……最后唐君說:現在干這些事情,有人以為有意義,有人以為沒意義,我是贊成后一種的。
一九三九年五月五日,為祝賀冉村農民學校首批學員畢業及冉村農民學友會成立,在朗潤園周學章院長家,舉辦了一次燕大教授與冉村農民的聯歡會。那天晚上,周院長家的院子里張燈結彩,樓前掛了一條橫幅,上書“建設模范村,大家齊下手”十個大字。
天剛擦黑兒,教育學系的高厚德博士、朱有光、江順成、蔡得純、許夢瀛、廖泰初老師及十幾位應邀前來的外賓很早就來到了會場。為表示尊重,所有教授都西裝革履,有的甚至帶來了夫人。
百十位冉村的男女村民,拘束而呆滯地坐在指定的位置上東張西望,他們當中因為有些人要參加演出,所以臉上都涂抹了很重的紅白脂粉,看上去有些滑稽。
演出還算是成功的,農民們表演了父親幫他們編排的街頭劇,訴說不識字給農民帶來的尷尬和痛苦。幾個漢子還捏著嗓子吼了一段冀東影調戲。先生們還和農民一起登臺,合唱了幾首中外歌曲。
當初,在選定曲目時,父親曾提議演唱《長城謠》和《五月的鮮花》,被周學章斷然否定了:“千萬不要惹翻日本人,否則,不光冉村實驗區辦不下去了,村民更會遭遇不測,后果不堪設想?!?
“云兒飄在???,魚兒藏在水中,早晨太陽里曬漁網,迎面吹過大海風……”歌聲響起時,疲憊不堪的父親頹然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一旁的江順成遞給父親一支煙:“快歇會兒吧,無論如何這臺戲總算是唱下來了?!备赣H深吸了一口煙,一時百感交集。
這天晚上,漢奸汪精衛在日本政府特派專使的策劃下,從河內潛回上海。
這天晚上,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軍長陳安寶,在南昌戰役中以身殉國。
星期天一早,文子就為吳雷川備好了公文包和手杖。父親今天準備和吳老一起進城,父親想買一雙球鞋,吳老依舊去北海。北平淪陷以來,吳雷川除燕京校園外,很少出行。唯北海松坡圖書館,是他唯一可去讀書的地方。遇到鐘愛的古籍善本,吳老有時會在那里住上幾天,聊以消遣。
當時的燕京大學,有一部可乘三十余人的黃色校車,吳老每次進城,從不向學校要專車,而是與其他老師一起乘校車前往。
初夏的京西原野,微風和煦,滿目蔥蘢,望著車窗外碧綠的麥田,吳雷川喃喃地說:“這麥子該灌漿了?!?
行至西直門,校車突然被人攔住了。只見城門前設滿路障,一群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吆喝著,命令車上所有的人統統下車檢查,車上頓時一陣騷亂。一位年輕老師壓低聲音說:“準是西山的八路又下來了,小鬼子害怕了?!?
“查什么查,這是燕京大學的校車,拉的都是燕大的老師。”一位中文系的老師打算和下面交涉。
“放什么屁!別給臉不要臉!趕緊滾下來!快!”一個瘦翻譯尖著嗓子大聲呵斥道。
父親咬著牙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吳雷川,但見一身布衣布履的吳老,神情莊重,望之儼然。
“吳老,您?”
吳雷川聲音很低:“下去吧,子清?!?
“您?”父親有些焦慮。
“不要管我,我決不下車!”這句話是從吳老的牙縫里擠出來的,而父親聽起來,卻如洪鐘大呂般震耳。
“怎么回事?聾?。俊蹦莻€狗仗人勢的瘦翻譯發現父親和吳老依舊在車上,氣急敗壞地撲了過來:“趕緊滾下來!聽見沒有?”幾個日本兵嘩地舉起上著刺刀的步槍哇哩哇啦地狂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