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經濟發展的人口視角作者名: 蔡昉本章字數: 11442字更新時間: 2018-12-29 14:46:13
人口紅利從出現到消失
二元經濟結構的形成,與人口轉變的特定階段是緊密相關的,因此,二元經濟發展的新階段,也必然伴隨著人口轉變階段的變化。對于人口轉變的階段性變化進而人口發展動態缺乏一致性認識,以及對于人口紅利在二元經濟發展中作用的不同看法,常常導致學者之間在經濟發展階段判斷上的分歧。
關于人口總量增長和結構變化的趨勢,統計年鑒發布的匯總數據很難提供整體的特征性描述,通常也沒有及時更新的人口預測。雖然歷次人口普查數據都可以提供人口變動的新態勢,但是,由于對于諸如總和生育率(TotalFertilityRate)等重要參數的認識不盡一致,始終沒有定期發布一個權威的、不斷更新的人口預測報告。因此,一般讀者通常不知道人口變動的趨勢,以致許多人還認為中國人口的峰值在2040年或以后的某一時刻達到,屆時人口總量為16億。
至于說到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趨勢,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已經大幅度減緩,不了解勞動力無限供給的人口基礎正在消失的現實,以致不愿意相信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和人口紅利的即將消失。
對于人口轉變格局與趨勢的認識,將有助于人們對勞動力市場狀況的正確理解,更是旨在挖掘經濟增長可持續性潛力的相關政策的決策基礎。本文將說明,人口轉變具有與二元經濟發展過程共同的起點、相關和相似的發展階段特征,以及在相當大程度上的時間重合,進而人口轉變所促成的人口紅利期,是二元經濟發展的一個階段。因此,論證人口紅利的消失與證明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實際上是同一項學術工作。我們嘗試從理論和國際經驗角度論證人口轉變與二元經濟發展過程的邏輯關系,利用統計結果描述中國的人口轉變過程及其對經濟增長的影響。
一 經濟增長的人口引擎
學術史上第一位經濟學教授是英國人馬爾薩斯,而他則以研究人口與經濟發展以及生活水平的關系而著稱于世。他關于食物以自然級數增長而人口以幾何級數增長,因而人口增長最終導致貧困和饑荒的論斷,是否認技術進步可能性的典型代表,既作為馬爾薩斯式低收入均衡陷阱理論的基礎流傳至今,并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也自始至終被那些相信技術進步的經濟觀點當作永恒的對立面,遭到曠日持久的批評。
然而,即使從理論上和經驗上都越來越遭到廣泛的批評,馬爾薩斯理論的重要性也是不容忽視的。首先,馬爾薩斯模型終究是對人類歷史上一定發展階段的經濟理論概括,可以成為與解釋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的劉易斯模型,以及解釋西方式現代經濟增長的新古典模型并列的一個重要經濟理論。其次,該理論可以說是開創了把人口作為與經濟增長之間內生關系的先河,在方法論上是值得繼承的。
不過,歸根結底,馬爾薩斯式的增長,即使在當代的發展中國家,也較少能夠找到對應的例子了。例如,在18世紀初即大約馬爾薩斯發表《人口原理》的時代,當時世界上最富裕的兩個國家——英國和法國,每天從食物中獲得的熱量分別是2095大卡和1657大卡。而在2007年,非洲國家平均每天的熱量攝入量為2462大卡,而世界上最不發達國家平均每天攝入的熱量也為2162大卡。
因此,把馬爾薩斯的結論用來解釋當代世界和中國的現實人口與經濟關系,顯然是不適宜的。事實上,當代主流學者并不把人口看作是經濟增長的消極因素,并且,世界經濟統計則顯示兩者之間甚至更多的是正向的互相促進關系。
需要指出的是,影響經濟增長表現的因素眾多,絕非僅僅人口因素。例如,在捍衛新古典增長理論的實證研究中,經濟學家先后找出上百個具有統計顯著性的解釋變量,嘗試揭示經濟增長之謎。對于低收入國家處于“貧困陷阱”中的極為低下的穩態增長,以及高收入國家處在技術創新前沿上的低穩態增長水平,尤其需要避免以人口因素來進行解釋。同時,這里我們也暫且撇開經濟增長對人口轉變的反作用,而僅僅關注生育率與經濟增長率之間的關系。在做出以上假設的條件下,從人口紅利的理論出發,不僅可以做出上述關于兩者關系的假設,而且可以從經驗上得到檢驗。
早在劉易斯關于二元經濟發展理論的文章發表之前,自然也是馬寅初《新人口論》發表之前,人口轉變理論的成熟形式已經公開發表。湯普森最早區分了人口轉變的三個階段;隨后有人又劃分了人口轉變的五個階段。但是,由于當時的文獻都沒有做出關于生育率下降的標準理論解釋,所以,人口轉變理論之父的稱號被授予了諾特斯坦。
雖然我們無法斷定劉易斯注意到人口學在這方面的重要文獻,但是,劉易斯本人在其文章中不乏類似的人口學假定。在定義二元經濟結構中的重要部門農業時,他解釋說:“相對于資本和自然資源來說人口如此眾多,以致……勞動的邊際生產力很小或等于零”,因而“勞動力的無限供給是存在的”。這里所隱含的就是人口轉變的第二個階段,即外生的人口死亡率下降和高出生率的慣性,導致人口自然增長率處在很高的水平上。又由于農業是初級的生產部門,所以過剩的人口和勞動力被積淀在這個部門。
理解人口轉變與二元經濟發展階段之間邏輯關系的關鍵,是理解人口紅利的產生和獲得的機制。在較早的人口學和經濟學文獻中,關于人口與經濟發展的關系,主要著眼于人口總量或人口增長率與經濟增長率之間的關系,而關于人口轉變的討論,也僅僅停留在生育率、出生率、死亡率和人口總量的層面上。因此,在這些討論中,人們忽略了經濟發展與人口結構之間的關系,以及人口轉變最重要的一個結果是人口結構及勞動力供給特征的變化。
隨著大多數發達國家和許多新興工業化國家和地區相繼完成了人口轉變,人口學家開始觀察到這個轉變所導致的人口老齡化后果。進而,經濟學家又觀察到伴隨著人口轉變而發生的勞動年齡人口的變化,及其對經濟增長源泉的影響。在死亡率下降與出生率下降之間的時滯期間,人口的自然增長率處于上升階段,需要撫養的少兒人口比率相應提高。再經過一個時間差,當嬰兒潮一代逐漸長大成人,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依次上升。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而生育率下降,人口增長率趨于降低,隨后逐漸開始人口老齡化。換句話說,當人口自然增長率先上升隨后下降形成一個倒U字形曲線變化之后,以大約一代人的時差,勞動年齡人口也呈現類似的變化軌跡。
因此,當人口年齡結構處在最富有生產性的階段時,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和高儲蓄率為經濟增長提供了一個額外的源泉,因而被稱作人口紅利。相應地,一旦人口轉變超過這個階段,人口年齡結構因老齡化而在總體上不再富有生產性時,通常意義上的人口紅利便相應喪失。由于人口轉變階段的變化可以最綜合地用總和生育率來反映,我們可以從理論上預期這樣一個人口轉變與經濟增長的關系:在總和生育率處于很高水平上時,經濟增長率也相應處在很低的(假設沒有人口轉變和技術進步的)穩態水平上;隨著生育率下降,并由于隨之逐漸形成了富有生產性的人口年齡結構,經濟增長率加快,因而獲得人口紅利;而當生育率繼續下降到更低的水平上時,由于老齡化程度提高,經濟增長率逐漸回落到較低的(不再有我們認識到的人口轉變,但是技術進步處在創新前沿的)穩態水平上。相應地,在生育率下降從而形成具有生產性的人口年齡結構的特定人口轉變階段,形成所謂的“人口機會窗口”。
利用世界銀行世界發展指標(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數據庫,我們可以對1960年以來各國GDP年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的關系進行一些描述性的統計刻畫。在該數據庫中,各國在歷史上GDP的年增長率起伏極大,幅度竟在-51%—106%之間。為了避免解釋那些極端值的復雜性,在此處的分析中,我們只觀察GDP增長率介于0%—10%之間更反映常態趨勢的觀察值。根據我們所做的理論預期,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之間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而是呈現較為復雜的非線性關系,表現為隨著生育率下降經濟增長率先上升隨后降低的曲線。因此,我們根據理論上得出的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以及總和生育率平方項的關系,在圖1中畫出了GDP增長率的擬合值,并給出95%的置信區間。

圖1 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的經驗關系
資料來源:根據世界銀行世界發展指數(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數據庫數據繪制。
圖1直觀地告訴我們,總和生育率與GDP增長率之間,呈現一種倒U字形的關系。那些總和生育率處于很高水平的國家,GDP增長率較低;隨著總和生育率的下降,GDP增長率上升;而總和生育率下降到一定水平時, GDP增長率達到最高值,相應也達到了一個從上升到下降的轉折點;隨著總和生育率的進一步下降,那些總和生育率較低的國家,GDP增長率也較低。這個簡單的經驗曲線,與前面的理論預期完全一致。
一旦從經濟理論和國際經驗上都確認了生育率與經濟增長率之間的關系,就可以更一般地認識人口學所認識到的人口轉變過程,與人口經濟學所確立的人口紅利獲得過程,進而與經濟發展過程中呈現的劉易斯轉折點之間的關系。也可以更正確地認識中國的人口轉變和人口紅利的獲得與消失。
二 中國特色人口轉變
1957年,當馬寅初教授在第一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上發表題為《新人口論》的書面發言,提出控制人口的政策建議時,他所依據的是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顯示的過快的人口增長率。馬寅初正確地認識到,經濟社會發展是增加出生率,減少死亡率的因素。但是,在當時的知識背景下,他尚未能夠運用人口轉變的規律預見未來的人口增長率趨勢。
根據許多發達國家早期的人口變動經驗,人口學家總結出人口轉變理論,即人口變化通常要經歷一些共同的階段。人口轉變的第一階段與經濟發展的較低階段相對應,以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以及低自然增長率為特征。人口轉變的第二階段對應著一定的經濟發展、健康和衛生條件改善,表現為高出生率、低死亡率從而高自然增長率。人口轉變的第三階段則是在較高的經濟發展階段上達到的,表現為低出生率、低死亡率從而低自然增長率。
中國的人口轉變過程,既完全遵循也充分印證了上述規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改善,人口轉變就進入了第二個階段,剔除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非正常波動后,主要表現為在死亡率大幅度降低的同時,出生率繼續保持在高水平上,因而人口自然增長率過快。相應地,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之前,總和生育率通常處在高達6的水平上(見圖2)。

圖2 中國分城鄉生育率下降趨勢
資料來源:1998年以前根據中國人口信息研究中心數據庫計算,1998年以后根據歷次人口抽樣調查數據計算。
然而,并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生育率下降只是計劃生育政策的結果。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中國政府就提倡以“晚、稀、少”(即提倡晚婚、生育間隔和少生優育)為目標的自愿性計劃生育,直到80年代才形成了強制性的獨生子女政策,隨后逐步以法律的形式確立下來,并得到越來越嚴格的執行。然而,總和生育率大幅度降低發生在1970—1980年期間,即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之前,從5.8下降到2.3,共下降了3.5個孩子數。而以目前總和生育率為1.4作為參照的話,1980年以后總共才下降了0.9個孩子數。
國內外普遍把中國的人口政策簡略地稱作獨生子女政策,其實并不十分準確。由于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很不平衡,生育政策的具體規定在地區之間、城鄉之間、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都有所區別,總體上看,農村寬于城市,西部寬于東部和中部,少數民族寬于漢族。近年來,中國實際的總和生育率為1.4,而按照現行生育政策,從全國總體上看,政策允許的生育率為1.47左右,實際執行一孩生育政策的人口大約為60%。
一項計量研究發現,計劃生育政策、人均GDP水平和人力資本水平對中國生育率的急劇下降都產生了明顯的促進作用。但是,這三個變量在不同的時期,對生育率下降產生了不同的影響。總體而言,生育政策對生育率下降的邊際效果漸趨下降,而經濟發展水平提高和人力資本積累所產生的生育率下降影響日益增強。
按照人口學規律,一個國家或地區,一旦總和生育率在2.1的替代水平之下,即意味著進入了低生育階段。中國政府從國情出發,把1.8的生育水平作為判斷生育率高低的基準,并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堅持認為,中國的總和生育率處于這個水平。不過,在堅持認為總和生育率為1.8近20年之后,官方靜悄悄地放棄了這個生育率的說法,也就是說,按照國家統計局公開發表的數據,計算得出的總和生育率多年已經低于1.5(見圖2)。
相應地,聯合國在2010年發表的《世界生育率模式2009》中,也把中國2006年的總和生育率修正為1.4,歸入低生育國家的行列。關于生育率水平的國際比較表明,中國在人口轉變進程上,已經超過了它的經濟發展階段。根據聯合國的數據,2005—2010年期間的總和生育率,世界平均水平為2.6,剔除最不發達國家后,發展中國家為2.5,發達國家為1.6,而中國為1.4,無可爭議地被列入低生育率國家的行列。
官方和學術界也嘗試探究人們的生育意愿究竟如何,換句話說,在進行政策評估或者政策調整的決策時,人們希望知道,目前的低生育率究竟是政策約束的結果,還是經濟社會發展導致的。在局部地區進行的調查發現,在假設不受政策限制的情況下,平均每對夫妻期望的孩子數大約是1.7個。具體來說,在1997年、2001年和2006年生育意愿調查,顯示出的期望孩子數分別為1.74、1.70和1.73個。這個水平不僅大大低于2.1的替代水平,也顯著低于1.8的官方期望水平。這意味著,即使將來不再限制生育子女的數量,生育率回歸到高水平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了。
這個事實驗證了經濟學家和人口學家關于人口轉變規律所取得的學術共識:三個主要人口轉變階段的依次更替,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結果。但是,中國人口轉變也是頗具自身特色的,中國所面臨的政策選擇也與眾不同。中國人口轉變有兩個重要特征,第一是人口轉變的速度快,第二是國家政府對個人生育的強制性干預。與世界上眾多國家相比,中國的人口轉變,即由高死亡率和高出生率向低死亡率和低出生率的轉變,是以高度壓縮的形式完成的。
例如,與幾個主要歐美國家和日本相比,中國人口期望壽命從40歲上升到70歲僅用了50年左右,比歐美國家少用了一半的時間。歷史上西歐國家,如英國和法國的生育率(以總和生育率為指標),從每對夫婦平均生育5個子女下降到更替水平的2個左右,用了約75年的時間。與其相比,中國所花費的時間不到30年,僅為以上比較國家的1/3。
值得指出的是,中國式的人口轉變即生育率的迅速下降,又并非獨一無二的。例如,韓國、新加坡、泰國和中國臺灣都沒有實行過強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但是,這些國家和地區與中國大陸一樣,生育率從20世紀50年代大致相同的高起點上,到90年代以后都下降到低于更替水平以下。而印度由于經濟和社會發展績效較差,人口轉變過程相對滯后,但也經歷了類似的變化軌跡。
生育率的下降及長期處于極低水平,相應導致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即勞動年齡人口的持續上升,為中國經濟增長帶來人口紅利。如圖3顯示,在人口自然增長率的倒U字形曲線處在長期下滑的同時,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這個倒U字形曲線,在一定時間內處在其上升階段,其間中國經濟增長可以收獲人口紅利。
三 分解中國經濟增長
在改革開放以來的整個二元經濟發展時期,中國高速經濟增長顯著地獲益于人口紅利。這既符合經濟理論的預期,又具有中國特色,并且可以得到統計印證。人口轉變對經濟增長做出的貢獻,表現在經濟增長源泉的以下幾個方面。

圖3 中國人口自然增長率與勞動年齡人口比重變化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相關年份;UnitedNationsDepartmentofEconomicandSocial Affairs,PopulationDivision,2011.
首先,人口撫養比的持續下降,為高速經濟增長中的資本形成提供了人口基礎,有利于國民經濟保持較高的儲蓄率。早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的儲蓄率即固定資產形成與GDP的比率就非常高,改革時期繼續提高,近年來達到空前的水平。1995—2010年期間,該比率的名義值從32.9%提高到69.3%,提高了1倍多。而如果分別對GDP總量和固定資產形成額進行價格縮減的話,由于GDP的縮減指數大于固定資產價格指數,則該比率的提高幅度會更大。因此,在分解經濟增長源泉時,這個因素表現在資本投入的貢獻率之中。
其次,勞動年齡人口持續增長,保證了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并隨著勞動者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使中國在參與經濟全球化過程中保持了明顯的同等素質勞動力的低成本優勢。在很長的時期內,中國的優勢不僅表現為勞動力豐富和工資成本低,而且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勞動力素質較高。例如,2005年中國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比印度高33%。較高的受教育水平有利于提高勞動生產率。對中國制造業企業的分析表明,職工受教育年限每提高1年,勞動生產率上升17%。因此,勞動力的豐富與素質雙重優勢,使中國得以長期享受單位勞動成本優勢。
這些因素對經濟增長的效應,表現為生產函數中勞動投入和人力資本積累等變量的增長貢獻。
再次,因農村在人口轉變上滯后于城市,以及計劃經濟時期累積的農業剩余勞動力,在改革時期大規模轉移出來,創造了勞動力從低生產率部門向高生產率部門流動的資源重新配置效率,成為全要素生產率的主要來源。如果把作為殘差的全要素生產率做進一步的分解,則可以把這個貢獻部分即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分解出來。較早的一項計量分析表明,在1978—1998年期間,勞動力從農業向非農產業的轉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21%,而在這種分解后所余下的未被解釋殘差(可以被看作是全要素生產率中的技術效率部分)僅為3%。
最后,其他因人口轉變而產生的人口紅利貢獻,即上述幾種變量未能囊括卻又與人口紅利有關的因素。事實上,如果以人口撫養比作為人口紅利的顯性代理變量,可以將其對經濟增長貢獻看作是純粹意義上的人口紅利。由于人口紅利來源于純粹消費型人口(15歲以下及65歲以上)與生產型人口(15—64歲)所占的相對比例,因此,在經濟學文獻中,無論是關于中國還是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人口紅利計量分析,大都選取人口撫養比作為代理變量。例如,威廉姆森借此估計了在1970—1995年期間,人口紅利對東亞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為1/4—1/3。此外,他還利用歐洲和北美17個國家在1870—1913年期間的經濟增長和人口結構數據進行分析,發現新大陸人均GDP增長率優于舊大陸的部分,幾乎全部可以由較低的撫養比來解釋。
利用生產函數的方法,我們對中國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的經濟增長進行分解,可以觀察到改革開放期間各種因素對經濟增長的相對貢獻,這些因素分別以固定資產形成、全社會就業人數、就業人員受教育年限、人口撫養比和殘差作為變量,分別代表資本投入、勞動投入、人力資本、人口紅利和全要素生產率對GDP增長率的貢獻。結果顯示,在1982—2009年期間的GDP增長中,資本投入的貢獻率為 71.0%,勞動投入的貢獻率為7.5%,人力資本貢獻率為4.5%,人口撫養比貢獻率為7.4%,全要素生產率貢獻率為9.6%。
在圖4中,我們展示各種要素貢獻率及其變化情況。為了顯示一個連續性的趨勢,我們在圖中使用的數據是逐年累計的估計值,即1983年是用1年數據估計的結果,1984年是用2年數據估計的結果……依此類推,2009年是用27年數據估計的結果。因此,實際的變化趨勢可能比圖中顯示的要更加鮮明,即資本投入貢獻率逐年增大但不可持續;勞動投入和撫養比的貢獻率隨著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而日趨衰弱;人力資本貢獻率相對穩定,但是目前作用尚微弱;全要素生產率貢獻率是未來經濟增長的最重要源泉,但目前的表現不盡樂觀。

圖4 各種要素對經濟增長率的貢獻
資料來源:Cai Fang and Zhao Wen,“When Demographic Dividend Disappears:Growth Sustainability of China”,in Masahiko Aoki and Jinglian Wu(eds),The Chinese Economy:A New Transition,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forthcoming,2012。
四 人口紅利消失
迄今為止人口轉變的確對高速經濟增長做出了貢獻,為中國贏得了人口紅利。但是,長期的低生育率已經將中國推進到人口轉變的新階段,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呈現新的特征,意味著人口紅利即將消失,經濟增長必然受到相應的影響。從人口撫養比這個人口紅利的顯示性指標看,各種預測都顯示,其長期下降趨勢已經在減速,并在2013年前后降至最低點,那個時候就意味著人口紅利的消失(見圖5)。

圖5 人口撫養比的各種預測
資料來源:預測一和預測二分別由胡英和王廣州所做,預測三由聯合國(UnitedNations,2009)所做。
對此判斷也存在相反的觀點,即認為人口紅利近期內不會消失。這種觀點的方法是從人口撫養比的絕對水平來觀察。例如,假設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人口撫養比就算較低水平了,則在2013年之后,撫養比上升的一段時期內,直到大約2030年前后,撫養比都算得上較低。于是,依此觀點,中國的人口紅利可以繼續保持大約20年甚至更久。如果進一步放寬條件,例如把1990年前后的撫養比看作是可以產生人口紅利的水平,則后者可以延續到2030年之后。
由于在收獲人口紅利時期的經濟增長,通常更加依賴資本和勞動要素的投入,而后人口紅利時期的經濟增長必須更加依靠全要素生產率特別是其中技術效率的提高,因此,關于人口紅利是否以及什么時候消失的判斷,涉及既有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是否必要且緊迫,故而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學術和政策問題。
盡管人們給予人口紅利以各種解釋,并以一些指標將其定量化,但是,人口紅利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換句話說,為什么勞動年齡人口占比大并且持續擴大可以為經濟增長提供一個額外源泉,迄今為止尚未清晰地得到說明。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問題明顯不屬于人口學的范疇,所以,我們應該從經濟增長理論出發認識這個問題。
新古典增長理論假設勞動力是短缺的,因此,物質資本超過一定點的繼續投入,將會遇到報酬遞減現象,從而經濟增長不能持續。從此邏輯出發,打破資本報酬遞減規律有兩個途徑,一是通過技術進步和更有效率的資源配置,以全要素生產率不斷提高的貢獻率保持經濟增長可持續性,二是破除勞動力短缺這個制約因素,使資本投入不致遭遇報酬遞減現象,從而要素投入型的增長方式在一定時期是可行的。而后一條件恰好是二元經濟發展所天生具備的。一旦能夠將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轉化為經濟增長源泉,則意味著實現了人口紅利的利用。
可見,理解人口紅利,要將其置于二元經濟發展框架內,與這個過程中的資本積累密切聯系。劉易斯本人在闡述其二元經濟理論時,就不厭其煩地表示,具有無限供給性質的勞動力的開發利用,要隨時隨地與資本積累聯系在一起來理解。例如,他在其著名的《勞動力無限供給條件下的經濟發展》中指出:“整個過程的關鍵在于資本主義部門對剩余的使用。正是因為剩余被再投資于創造新資本,資本主義部門得以擴大,并吸收更多的人從生計部門到資本主義部門就業。剩余越來越多,資本形成也越來越大,因而(二元經濟發展)過程持續下去,直至剩余勞動力消失。”
據此,我們通過圖6來觀察人口紅利與資本積累的關系。我們用曲線D表示人口紅利顯示性指標(1-撫養比),它所呈現的倒U字形變化軌跡,恰好反映其對應的具體定量指標——人口撫養比在圖4中經歷的U字形變化。接下來,我們用曲線K表示資本積累,可以看到一個不斷累積性提高的趨勢。如前所述,人口紅利的核心是由于勞動力無限供給性質而打破新古典增長理論的勞動力短缺假設,從而保證不會出現資本報酬遞減現象。既然資本積累不是一個既定的量,而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過程,因此,人口紅利的動態(即處于下降過程中的人口撫養比),恰好可以為動態的經濟增長提供一個使其不出現資本報酬遞減的要素條件。
因此,理解人口紅利對經濟增長貢獻的關鍵在于,在人口紅利變化并式微的同時,資本積累則是不斷擴大的。在現實經濟生活中,面對勞動力短缺,作為投資者的企業和政府,最直接的反應是用更多的資本投入,以替代勞動的投入,導致在企業層面、產業層面和國家層面的資本勞動比上升。而資本投入強度越大,則面臨著越加嚴重的報酬遞減可能性。所以,圖中的K是一個上升的曲線(斜率大于零)。不考慮這一點,就脫離了人口紅利作為避免資本報酬遞減的作用實質。

圖6 人口紅利通過打破資本報酬遞減律而發揮作用
在圖6中,我們可以把曲線D與曲線K之間的距離看作是人口紅利作用的力度。從中可以看到,假設在水平r上,人口紅利顯示性指標算是較高的,其發揮的抑制報酬遞減的作用可以為ab。在到達人口紅利顯示性指標的最高點,即圖中的c點(其為曲線D上面斜率等于K的斜率的一點)時,撫養比對資本報酬遞減的抑制作用達到最大。由于資本積累不斷提高到更高的水平,因此,c點之后人口紅利作用明顯減弱。例如,同樣在r的水平上,人口撫養比就不再能夠像以往那樣發揮抑制報酬遞減的作用了。從圖中看,這個顯示性指標,即人口紅利的作用力度在撫養比降到最低點后,迅速遞減至零即e點。
很顯然,圖中資本積累曲線K的斜率實際上是任意畫出的。按照新古典增長理論的假設,越是在資本投入的更高水平上,越是會出現資本報酬遞減的現象。換句話說,假設斜率更大的K′是更加接近真實水平的資本積累曲線,則人口紅利作用減弱的速度更快,早在h點上便會降為零。
基于上述認識,我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從改革開放以來得以開發人口紅利始,最大限度收獲人口紅利發生在2010—2015年之前的一段時期內(見圖4),具體來說,就是人口撫養比在降到37%—39%水平之前。從2010—2015年開始,人口結構變動對于資本報酬遞減的抑制作用迅速減弱,直至人口紅利消失。而且,資本積累越是迅速,經濟增長越是在更高的程度上依賴投資,則人口紅利喪失越快。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雖然仍在提高,但是上升的速度逐漸減緩。例如,1980—1990年期間,該比重提高了6.14個百分點,在1995—2005年期間提高了4.05個百分點,在2005—2015年期間預計只能提高1.78個百分點。相應地,資本勞動比一直增長較快。總體來說,這都是產業技術選擇和產業結構選擇對人口紅利式微所作出的反應。其間有兩個重要的拐點:1993年是第一次加速提高的起點,2004年是第二次加速提高的起點(見圖7)。

圖7 資本勞動比與資本回報率的反向變動
不過,在企業和投資者對資源稟賦變化做出反應的同時,資本勞動比的上升也有著人為的因素,即投資者特別是政府相關投資者通過提高資本勞動比,探索新的比較優勢。應該說,在2004年劉易斯轉折點到來之前,在政府不恰當干預的情況下,資本勞動比的上升完全可能是違背比較優勢的表現,扭曲的色彩更重一些。正如吳敬璉等在回顧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增長模式時所指出的,在旨在通過戰略性重組改進國有經濟效率的同時,行政機關的資源配置權力大大增強,主要體現在政府對生產要素市場的干預和對所謂“戰略性產業”的控制。
總之,在資本勞動比大幅度提高的同時,我們的確看到了資本邊際回報率下降的趨勢。如圖7所示,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資本勞動比長期沒有實質性提高,但資本邊際報酬卻保持較高水平,表現出勞動力供給充足所產生的抑制資本報酬遞減的作用。但是,1993年以后,資本勞動比的上升與資本邊際報酬率的下降同時發生了。
五 結語
中國經濟正在經歷兩個重要的轉折點,預示其發展階段的根本性變化。第一個是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開始消失的劉易斯轉折點,第二個是以人口撫養比的止降反升為標志的人口紅利消失的轉折點。中國經濟面臨著傳統增長源泉的消失,如果不能適時轉向新的增長模式,則減速在所難免。而根據國際經驗,這種不期而至的經濟增長減速,也可能轉變為長期的停滯。日本在20世紀60年代初到達劉易斯轉折點之后,到1970年人口撫養比達到谷底,在撫養比的最低點停頓了20余年之后,于90年代初開始提高。與此同時,日本經濟陷入失去的20年。
近年來,關于中國是否耗盡其人口紅利的討論十分激烈并引人注目。但是,有一些特別的現象影響了討論的質量。第一,雖然否定性的意見不絕于耳,但是這些意見大多沒有付諸學術性論文,而是在報刊、網絡、會議發言和新聞采訪上表達,通常未提出什么可以與之爭辯的論據。第二,一些爭論的參加者干脆否認人口紅利這個概念的必要性,甚至直接稱之為“偽命題”。這種論戰方法近年來成為一種時髦,即許多學者對自己不贊同的觀點動輒冠以“偽命題”。
由于科學上講的偽命題或不真實的命題,是指一種判斷既不符合客觀事實,也不符合理論預期,因此,回應這些不同意見的方式,無疑是繼續進行經驗研究,提供更多的證據。此外,還有必要從更基礎的問題上進行一些討論,即回答我們為什么需要理論。
經濟學家通常認為,理論的意義在于抽象,即把千變萬化的現象加以歸納、提煉,放置到一個框架中,以便尋找現象背后的規律性。換句話說,這種抽象使我們可以使用地理理論和地圖去把握世界,而不必走遍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進一步,經濟學家更看重借助理論去預測尚未發生的事件。因此,預測能力越強的理論就是越好的理論。我們退一步看,理論還是一種與一系列特征化事實或經驗相關的概念,并且與特定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相聯系,可以使我們透過表面和假象去認識事物的趨勢或者本質,使我們不致受到傳統觀念的束縛。
人口紅利這個概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具有其價值,即幫助我們揭示經濟發展的階段性變化,以區別于周期性、結構性和偶發性的判斷。由于人口過程表現為一個相對緩慢、長期和穩定的變量,是影響經濟增長各種變量中最可預測的因素,因此,抓住這個因素的變化趨勢,有利于我們認識到經濟增長的挑戰和機會。事實上,當做出人口紅利消失的判斷時,我們考慮的是如何順應人口轉變和經濟發展規律,延長第一次人口紅利和挖掘第二次人口紅利,以及如何從二元經濟發展模式轉變到更加依靠全要素生產率的新古典增長模式。